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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豔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爲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賠着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兒打一個包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並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從十二點到一點,是順着另一條線索追查:所有穿五號鞋的人全站到連部的日光燈下,讓李軍醫辨認。這下搜索圈子迅速縮小,一共三十六個人列成三列縱隊,執勤排長破鑼一響:“向右轉!”三十六個人全都轉向了兩手擱在腹前,手指編織手指的李軍醫。李軍醫還是臺上的打扮:便裝褲,小花衫,頭髮鬆散,臉容白而透出蠟光。直到這一剎那,溫強才覺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爲她去傷害一下那個“目光強暴者”的。
他讓指導員做開場白。指導員說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導員的話: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上其實知道你是誰,只不過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自己站出來……溫強在看這三列士兵。他突然發現全連的最典型丙種兵都列在了這裏。他們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個比一個黑瘦,一模一樣地彎背曲腿,一刷齊地五短,一定是從小家窮,母親們讓他們湊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腳男人。
但董向前在這個隊伍裏還是醜得耀眼,雖然他臉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後一名,從側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子,嘴脣不時抿一抿,把四顆上門牙抿進去一兩秒鐘,不行了,似乎氣也喘不出來,嘴脣又迸開,放出那些牙。這就是爲什麼別人總誤認爲小董在無端傻笑。
指導員已轉換了人稱,一口一個“你”:告訴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忍心嗎?同志們被慢性腹瀉消磨體力、戰鬥力,你一顆耗子屎還要來影響大家的名譽?也影響大家睡覺嘛!睡不了覺,明天到作業面上出事故,統統要算在你頭上!
溫強看一眼李欣。他發現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經不住一前一後兩雙眼盯,嘴脣和牙齒互不相讓:前者把後者關家醜似的關進門,後者不斷破門而出。他那傻笑的臉莫名地讓溫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指導員向李軍醫轉過身,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醫療組另外四個成員圍在門口,不進來,臉都拉得頗長。他們想讓兩個連首長明白,李欣背後還有他們呢。他們不停地交頭接耳,每一回交頭接耳,他們目光的命中點就換一個靶子,換到一個新的丙種兵身上。他們的交頭接耳讓丙種兵們很不好受。讓他們的連長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導員輕聲和她說話時點了幾次頭,搖了一次頭。溫強想走過去問問指導員,是否馬上結束這場僵持,先回營帳去睡覺,反正還有明天,這三十多個兵反正在押,一個也跑不了。他剛走到指導員旁邊卻聽李欣說:“我當然能認出來。”
她的聲音又更新了一回。這是個有着好多種嗓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