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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說‘討厭’!溫幹事聽到沒有?”一個河北口音濃厚的女孩叫道。
溫強想,她到底是“小方”還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兒遊戲似的。小方和他正式交談,是在電話上;他心血來潮地給小方打了個電話。她當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覺,被他的電話叫起來,跑到走廊上接的電話。溫強問她是河北哪裏的人。唐山附近。喲,沒有口音嘛。當兵那陣兒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樂,再說,電話兵得練普通話呀!
小方反過來問溫強,爲什麼不留在下面基層,其實機關挺沒意思的,難道他不覺得?那基層又有什麼意思?大家處得近唄,和首長都能天天見面,喫得也比機關好——基層都自己生產。溫強覺得她真的單純極了,單純卻還裝得挺老道、挺有見解。第二次電話,小方就問他難道還沒成家,都多大了。他說基層千好萬好,就是沒女兵,沒有像她小方這樣的女兵。第三次電話,他說他要送她兩張電影票,她可以請她最好的朋友一塊看。第四次電話是小方主動給他打的,說她買了兩張話劇票,文工團演的話劇,問他有沒有空。到了晚上,他老遠就看見小方站在俱樂部禮堂門口,穿了一件長風衣,大紅色,侉氣十足。他差點兒想轉身逃掉,但小方從臺階上跑下來,火炬似的一身紅。從她臉上都能看出她飛快的心跳。
“俺倆坐一塊兒!”小方心跳得喘氣都淺了。
她的快樂讓他心裏憐愛。他接過她給他的戲票,跟在她後面入場。她的大紅風衣新嶄嶄,布料被摺疊壓擠出道道硬傷,還浮着一層蠟光。她似乎給自己剛上了一層紅漆。
進到場內,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號,是雙號,便叫住她:說他倆的座位該在右邊。小方說不對吧,該在左邊呀。他把她的票根拿過來,一看,兩個號碼是緊挨的“47號”、“48號”,但兩個座位一個在禮堂最左邊,一個在最右邊。小方愣住了。他說售票員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來,說是她自己要求買47號和48號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溫強和小方的關係密切起來,小方一提這件事就要笑死。他們用了三個月纔開始蹓馬路。七月的一個傍晚,小方和溫強在遛馬路時閒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說門診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喫西餐呢。溫強裝腔作勢問是哪個小李大夫。就是某副總長沒過門的兒媳婦李欣啊。溫強又問小方是怎麼知道人家早飯喫西餐的。她們全體電話小姐都知道!因爲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樂意知道她的事。總機合法監聽只有三秒鐘,三秒鐘聽一個句子都聽不完整。小方笑起來,說她們監聽小李大夫電話,那“三秒鐘”可以很長很長。還聽到什麼了?多了!說來聽聽。
從小方嘴裏聽到的李欣幾乎是個外國人,接電話的時候,“喂”完了就說“你好!”不管對方是誰。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個跟李欣熟得起膩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電話,每次還是“你好!”那個男人是個記者,要不就是報紙的編輯,姓霍,就是這位霍記者早晨用電話把小李大夫叫起牀,說:“小兔子,大灰狼走了,該起牀了。”把很長很長的三秒鐘連接起來,小方她們拼湊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圖景,她有個在國外當武官的未婚夫,時不時也會從國外打電話回來。未婚夫的任期一滿,就回來和李欣結婚,然後就把她作爲中國的國色天香帶出國去。在小李大夫變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願意住到某總長的城堡裏去,就在門診所宿舍佔了一間房,裝了一臺電話。給李欣接電話的女孩們都常常爲李欣賠不是,說:“她還在線路上,真對不起,您等一會兒再打吧。”小李大夫的電話線路常常讓武官和記者狹路相逢,一個總是把另一個堵在外面,堵得另一個心焦上火。記者先生人短話長,總機姑娘們見到過李欣和一個矮個男人並肩出門。但他一個人能把一羣人堵在線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親都堵急了。副總長夫人打電話總是那一件事,就是問未來兒媳週末“回不回家”,回的話就讓小車繞一繞,接大孫子、二孫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總是“謝謝阿姨”,告訴未來婆婆她乘地鐵非常方便,用不着車子來捎她。編輯先生的話可真長,好像聽不出李欣一邊接他電話一邊在織毛線、看電視、燙腳,或者喫飯、記筆記,給未婚夫寫情書。記者先生在早晨總是先問:“喫早飯了嗎?”李欣“嗯”一聲,懶洋洋、嬌滴滴,都在那聲“嗯”裏面了。“喫的什麼呀?”李欣懶得回答,又“嗯?”一聲。霍先生便問:“又是吐司抹黃油?……我給你買的老莫的水果蛋糕愛喫嗎?”“愛喫啊。”“那我一會兒再去給你買。”“不用了,太多奶油,該胖了。”“把吐司烤一烤,夾一片起司、一片漢姆,可以當三明治喫啊,不然抹點沙拉醬,代替起司……這樣又營養又好喫,又頂餓。”“就是在喫三明治啊。”於是總機姑娘們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當早餐。霍先生三十來歲,團頭圓臉,鼻樑像個木偶,眼睛又圓又亮,一天到晚臉蛋赤紅,心裏總揣着高興事似的。對於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記者卻清清楚楚知道他正與之“慢性決鬥”的是誰。所以他會替李欣掩護,比如提醒她,在去未來公婆家之前,千萬別忘了把手錶掉換過來。電話小姐們猜測出來的局勢是這樣: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塊“浪琴”坤錶,18k黃金錶面,武官先生從國外帶回一隻女式“歐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錯戴了手錶去探訪未來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壞脾氣來:霍先生堵着線路,連一個求她治病的電話都被堵在了外面。那個病人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從四川鄉下到北京西郊一個沙發工廠做工,懷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鐵上碰到她的,當時她用了土藥墮胎,在地鐵上突然出血,李欣讓一個男人用自行車把她馱到門診所婦產科。後來的三天,李欣讓那個小同鄉和她住在一起,脫離了危險才讓她走的。十七歲的小同鄉打電話找李欣,正碰上霍記者噓寒問暖,一直擠不進線路,等了半小時,在高燒中站在酷熱的公用電話亭裏等了半小時。爲了十七歲的小老鄉在高燒酷暑裏等待的半小時,李欣跟霍記者提高了嗓門:“什麼都不想喫!天熱得煩死人了!”監聽的總機姑娘對同伴們說,小李大夫特別會借題發揮,罵天煩死人,其實罵的是人。罵的是人短話長的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