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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的腹稿打了幾十篇,一篇都不中他的意。直到李欣起身告辭,他還在心裏塗改腹稿。李欣走到樓梯口,他居然送到樓梯口。她叫他別送了,電話響了幾回都不接,不好吧?然後她說沒想到她和他是那樣認識的,起頭起得那樣不愉快。
他突然明白了。她什麼都知道。有關小董和他溫強的一切,她全瞭如指掌。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有多少人屁顛顛地爲她這樣的女人提供情報?她知道了董向前二十四歲的一條命白白葬送了。然而她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他理解這對於她是不堪提及的。提了或許會極度不適或傷痛。但他不能忍受她的無歉意。連他在董向前那扁平的墳前,都痛表歉意,一而再、再而三……
李欣下了兩級樓梯,轉過臉,說他還傻愣什麼?電話快響爆了!她眼眶微微發紅。這女人想幹什麼?真的,這是個摧毀人意志的女人。他一步跨到她身邊,狠狠摟住她,吻也是狠狠的。
她滿眼驚詫,但那只是一瞬。立刻就閉上了眼,這會兒把她捺倒在樓梯上,她都不推不踢。
他聽見樓上有腳步飛快地下來,便鬆開她,轉身上樓梯,回辦公室去了。她自找啊,這個生來就是讓男人跟她犯錯誤的女人。溫強沒回頭。他進了辦公室半天了,渾身還在發抖。事情過去一年之後,他什麼時候想到那個吻,仍然會抖。小方在他身邊也無助於事,他照樣會想到那吻,那顫抖。
北京的雪漸漸少了,人卻越來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即便下雪,也沒什麼賞頭;當初那種戀人的雪,靜謐雪白,已不復存在。大概也因爲真正的戀人不復存在。亦或許因爲他和小方不再是戀人,他因而失去了戀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種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這話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禪學書裏讀到的。幾年前他到門診所李欣的診室裏,看到她櫃子裏的圖書收藏,除了《月亮與六便士》,還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書。他把那些書名大致記在腦子裏。雖然他無論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與六便士》,他卻與這些通俗哲理書相見恨晚。他讀了李欣讀過的書,是否想解構她的內心,他不得而知。
當他終於拒絕小方出去玩雪的請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漸漸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豐厚的頭髮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緩慢地翻過身,接着入睡的倦怠裏。小方說那麼早公園說不定挺安靜的,不會有那麼多雙髒腳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塊灰白莊稼地。她央求他快起來。他聽見自己像豬一樣哼哼着,一則表示在享受沒出息的舒適,再則表示抗議。
他和小方從此取消了玩雪這項活動。那時他們在等待機關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竈做飯,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着的雙人牀放在這間前辦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區域僅一簾之隔。其他區域包括書房和客廳,以及簡易廚房——只是一口大電飯鍋,下面煮,上面蒸,要是炒菜,還得一個手指捺緊開關鍵,免得它跳起來熄火。甚至還有一個簡易廁所,一個雙節便盂。走廊兩頭的公共廁所一旦客滿,他們可以用它應急。溫強的中年徵候也在於對生活形式的馬虎:剛結婚搬進這座老辦公樓時,斃了他他也不肯端着鮮豔的雙節大痰盂在走廊遊行,和端一鍋稀粥或一盤粉蒸獅子頭的人擦肩相錯。結婚不久,小方迫於經濟結據,去一家大賓館做合同工,也是總機員。那時流行開公司,賓館套房門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類的洋名字。誰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據什麼起了那些洋名字,但聽上去相當跨國。小方兩年之後從電話線上認識了幾個洋名字公司的“總”,不是“王總”就是“李總”,最後終於調到公司做祕書去了。一個晚上她從頭髮梢打扮到腳趾尖,同時說有個朱總想僱一個辦公室主任,她推薦了溫強。朱總安排小方帶溫強去面談。溫強問這個朱總是不是也是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小方說那當然,不過比其他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總爺”們要地道一點。
直到溫強停職留薪爲朱總工作了三個月,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許的諾——那個偉岸男子的諾言:“老子養你!”他差點兒給自己一個嘴巴,因爲他幾乎笑出來。現在小方掙錢比他掙得多,幾乎是小方在養他。又一想,他對自己說: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