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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樂聲音調低。不能關了它,要不他會醒。潔白浴巾下的身體沒什麼好肉,慘不忍睹,不堪一擊。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曖昧,這裏卻相反,他在陽光中才能放鬆,感到安全。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底怕多少東西?這個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頭找她來是要她來做伴,來壯膽,她看着想着,不明白心裏的不得勁是怎麼回事,是憐憫不是?那她憐憫他什麼呢?
馮煥告訴彩彩,女兒馮之瑩得了全國藝術體操名次,向他討禮物的有兩個人:一是瑩瑩,一是前馮太太。瑩瑩討的禮物小,一套校園言情小說纔不過兩百塊,而前馮太太要的“培養女兒獎勵”就是個抽象的長期勒索:房子不夠大,小區鄰居素質不夠高,統統擺在馮煥面前,沒有上千萬休想從她那兒買清靜。
問馮煥爲什麼不給自己買個清靜,既然有那麼多錢。他說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時彩彩感覺自己招架不住前馮太太的追問,一輩子的謊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馮煥的教誨,會對他說:把錢給她,讓她稱心吧。
“你以爲我真有那麼多錢?!”馮煥說,“就算有那麼多錢,那錢是好掙的嗎?”
彩彩心想,自己也沒有那麼傻,當然聽說過這個大款那個富翁的創業史。從雜誌、報紙、電視上看見過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對自己一次次驚呼:這年頭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癱瘓了的馮老闆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創業史,他也是用經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創的業。又過了一陣,馮煥對彩彩說:沒有一個人致富不用別人的錢,要是沒有銀行貸款,全中國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殺。
她在心裏深深地謝了馮煥,他終於把自己最後的假象剝去,剝給她看了。
在馮煥身邊工作到第三個月,她把這個殘疾男人全弄懂了,沒什麼假象遺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裏掌握,都被她盤熟了。她的行動總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見他結束一個漫長的電話爭論,低下頭喘一口氣,她就知道下一個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裏摻熱水,而一杯不冷不熱的茶正好遞他右手邊。只要他跟前馮太太一通電話,五分鐘之後她就會去把空調的溫度降低,因爲煩躁比酷暑還消耗他。有時候他正閱讀文件,突然私下裏張望,她馬上走過去,把窗子打開,因爲他憋悶了,需要點兒室外的噪音和質量很差的空氣。她從來不會毫無目的地走到他面前,也很少空着手從他身邊走開,總是能發現一樣事務需要操持或處理:幾個被他團掉的紙團需要從桌上拿走,展平,放進粉碎機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擱上幾枝梔子花。她早就發現他對帶香味的東西愛得不近情理。也許出於癱瘓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謝不正常而產生令人窘迫的氣味。一旦有人來訪,尤其來的人超過兩三個,客人一走,她就會把地面擦一遍。她知道他不僅僅怕髒,也是出於一種動物似的領土本能,及時清理外來動物的氣味和行跡,使他感到安全。癱瘓的人最在乎的莫過於安全。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讓人進他的辦公室的。他寧可麻煩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機,去對方的地盤談生意,談合作,談貸款,或者談分手談毀約談賠償談崩。去人家的地盤,他有一種主動感,攻擊感,佔領感。三個月過去,彩彩對這位重殘的富翁的理解還剩一道題空着沒填寫:到底是什麼突然讓他想起僱貼身保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