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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越大越利於他們隱藏。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作爲藏污納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馬上有幾十個掮客在你面前獻殷勤,什麼都好說,一切都可以通融。他們在一個黃蜂窩般的小區裏住下來,耳朵裏灌入的語言除了北京話什麼口音都有。誰知道一個個蜂穴似的屋子裏都住了什麼男盜女娼?關起門嫖娼、賭錢、策劃殺人越貨拐賣人口的一定都很齊全。吸毒?!吸毒算個屁!誰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能做母親嗎?”叫夏之林的男人說。
自從戰略轉移到北京,女兒就被送進了寄宿幼兒園。北京許多家長賺錢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兒女從小送進據說是很貴族的學校,據說那些地方會把他們的後代培養得非常貴族以致將來很可能對他們父輩的粗鄙和缺乏教養大爲憤怒。
叫做季楓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還她的女兒!做畜生也有養兒女的權利!就是一隻母老鼠,它肚裏鑽出的小老鼠也不會嫌棄它!
他把一面小鏡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裏面是什麼?她照也不照,把鏡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誰讓她走到這一步?讓毒品選擇她、熬煉她,熬煉得只剩了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陣牙癢,撲到他身上就咬。
他動也不動。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對自己的皮肉像對待身外之物。她勁頭馬上沒了。他想做什麼做不到?對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這一步,他是什麼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風喚雨的大毒梟,可以做一絲不苟的毒品配方員,可以做讀童話、捏橡皮泥的稱職爸爸,也可以做夾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學的附屬中學裏,做那個老實巴交、混飯混日子的代課教師不是神似嗎?有時他混得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裏喝酒唱歌,讓所有人認爲他不僅是老好人,甚至有點缺心眼。只是中學的領導看了他的履歷,覺得他好歹算個海歸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師的身份提拔一番,給他轉正,他才發現自己的戲過了,事與願違了。原來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於天長地久地隨大流,從而引起普遍忽視。沒想到夾尾巴夾得太好,被當成了可以長遠共事的人。他只好辭了職,去一個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僞裝,扮起一個研究人員的角色。這回的角色是不易親近的怪誕科學學者,勤懇敬業,但上級剛想表彰,他便無端曠工,剛剛要給予他警告處分,他又拿出一項成果。他讓上級下級同級都意識到,一個搞科學的人可以沒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天才,但可以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着別人的米色夾克回家。
當他把夏之林這個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後,他已經在山西、河北建立了製毒工場。同時也建立了供銷網絡。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壓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緩解。野心和慾望的壓力就在首都污濁的空氣中。所有大樓的地下室裏,住滿漂流到北京的年輕人和不怎麼年輕的人,以“不成功不還鄉”向自己殘忍施壓。他們的頭頂上,那些帶壯闊景觀的豪華公寓中,住着他們夢想成爲的人們,而那些人的壓力更大,任何一個比他們更成功的鄰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們的壓力。成名成功,那簡直就壓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現,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逢迎他們。世界越來越薄情寡義、見異思遷,你的財富和名望很快便爲它所不屑,因爲新的財富和名望分分鐘在爭奪它的寵愛。地下室的居民羨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後那非人性的壓力。
因此給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們減壓,是人性的。讓那些給壓力壓得時刻要崩潰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嗎?夏之林對季楓演講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難與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審判席和陪審團。
在他成功地建起製毒工場和販毒網絡的過程中,他和她達成了協議: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兒從寄宿學校轉到走讀學校。但她發現這完全不可能。她總是從送出去的貨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貨品中做的手腳很快被他發現。他對她說:送出去的東西有質無量,缺斤少兩,怎麼能指望供銷關係長此以往?監守自盜,非常非常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