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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還像個母親嗎?”他說,“你連個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嗎?”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啞了。她扭過頭,見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兜裏,看着她。他可以以這副神情看一捆破報紙。她想起他有關零的宏論。這個自我珍惜,只毀別人不毀自己的超級壞人。她想她會很快從網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學校信息,然後一個一個地去查找。或者,更簡單一些,等女兒回家時她直接從孩子那兒把校名問出來。
但她發現女兒幾乎已經不認她了。週五下午,她聽見父女倆有說有笑地走出電梯,趕緊打開大門,叫着女兒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兒頓時站住了,那個想往父親身後躲藏的企圖凍結在她的姿態裏。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尷尬最賤的母親,對孩子笑着,厚顏地說:“怎麼連媽媽也不叫啊?”女兒從她旁邊走過去,走進家門,脫下鞋子。她的父親跟在她細小的身後,也脫下鞋子。她像個非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趁人沒來得及關門尾隨着走進去。還得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所以無所謂地繼續叫着女兒的小名,問她晚飯要不要去喫麥當勞。女兒回過頭。她終於理睬母親了。
“叫誰呀?我又不是嬌嬌。”七歲的小姑娘說。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嬌嬌了。”
她轉頭瞪着他。還嫌他在母女倆之間離間得不夠,連她給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說轉學是個好機會,可以把老名字改了,這樣更安全。她當然懂他所說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頭換面的勾當終於輪到七歲的孩子頭上。安全現在是他的空氣和水,安全對於他就是健康、舒適、營養、美味。住在芸芸衆生的兩居室公寓裏,混在趙錢孫李中間,壁櫥裏一皮箱充滿樟腦氣味的鈔票所能買到的生活都不豪華,只有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無奇才是豪華。好不容易纔經營起來的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說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樣,女兒在同學中有關她父母的談論,都是缺口。爲了保衛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歸正了,從來是單位—家,兩點一線,任勞任怨地做個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鄰眼裏,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裏,行爲上很少出現灰色地帶。他能那麼老實,證明警方的風聲又緊了。他有內線。他能那麼老實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華一樣,是種特殊能量,不釋放出來會憋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