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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自己怎樣走上前,抱起菲比。她停拉,人卻很僵。亞當似乎說:她大概在辨認你。莫如說我在辨認她。這穿着最昂貴的乳白開司米衣褲的小女孩,美麗而完整,誰能相信這些漂亮精緻的五官全都是裝飾?
我說:“菲比,菲比!”可不能掉淚。完了,結果還是掉了淚。我一直喚着小女孩的名字。亞當不忍心提醒,小女孩是聽不見的。
菲比始終是那個僵住的姿態:兩條腿半伸半縮,兩手舉在自己腦袋兩側,彷彿一個惱極了的成年人要去抓自己的頭髮或去撕扯一個對手;她眼睛瞪到了極限,瞪得上下兩排濃密的睫毛猶如鋼針般挺着鋒芒。只有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才會這樣瞪眼睛。她意識到事關重大。正因爲她沒有了視覺和聽覺,她纔會如此之迅速地感覺到我對於她的事關重大。
我不知那個保姆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是亞當使了眼色,請她退場。亞當又說:“你看,她肯定在辨認你——她肯定把你辨認出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
我輕聲說:“請閉嘴。”
菲比的鼻翼在抽搐,在嗅着這個女人的氣味。這個女人身上有野外的氣味,有都市和高檔皮包店的氣味。這些氣味使她感覺新鮮。菲比的嗅覺精銳,順着一層又一層陌生、新奇的氣味在這個女人身上刨根問底。我側轉臉把淚水蹭在黑色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些。她潔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顯的追究。她繼續抽動鼻翼,呼吸着我,漸漸從護膚脂、粉底、胭脂和脣膏下面,把我剝了出來。或許只因爲我抱她抱得比別人舒適,比任何人都抱得實心實意。我畢竟是第一個抱菲比的人。菲比的睫毛軟下來,手臂和腿都隨和下來。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裏空空,像沒有任何傢俱的新屋那樣回聲四起。
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亞當挺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問臥室,他協助我換下髒牀單,換上我最喜歡的白色純棉臥具。亞當又不聲不響取出了我愛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帶白色圖案,那種猶如浮雕的圖案,以凸凹實現的。他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儘管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還是心領了。不愛女人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做得這樣到位,真不易。
我牽着菲比的小手,這裏走走,那裏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隨我,路也走得相當穩了,只輕輕摔倒兩三次。我注意到那張玻璃磚的茶几不在了,換成了一張沒有棱角的皮革圓幾;一切帶棱角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渾圓溫厚的傢俱、用具;連樓梯的不鏽鋼扶手也被換掉了,也換成了皮革,或是在原先的金屬上包了一層皮革。這所房子的風格從原先的尖刻變成了現在的渾圓,都爲了菲比。把我暫時哄住,暫時留在這用,亞當簡直要弄假成真了,也都是爲了菲比。
我去廚房裏弄晚餐。菲比被圈在帶輪子的小圈椅中,滑過來滑過去。她知覺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過來,撞在我腿上。然後她會順我的腿往上夠,夠到我裙子的邊沿,把它拼命往她跟前拉。最後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裏去。沒有聽覺、視覺的菲比靠嗅和觸摸來獲得她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她在喚和觸摸之後,覺得認識尚不完全徹底,便上來,用嘴去嘗,嚐到的形狀,她覺得最可靠。不一會兒我這條黑色裙襬上亮晶晶地閃動着菲比的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