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赤裸着已有些墮垮的身體,不雅地鼓着由於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紋的腹部,還有兩個被菲比呷喝了一個月、由菲比的嘴脣和柔軟的牙牀最後塑出的乳頭;永遠失去了新鮮的顏色、流失了一些質量和形狀的乳房,一一被攝錄下來,一一被亞當過目。我應該憤怒,應該感到被羞辱被侵犯被猥褻的憤怒。一個女人,在完全不設防狀態中感到的安全、適宜,那種狀態中的鬆散無形,那種對自己肉體失去樂趣從而導致對於它的忘卻和放棄,這些都給一一攝錄下來。接下去,是這漠視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鬆懈地扭向身邊的那個殘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寫: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覺出現在那略顯焦慮稍帶痛心的眼睛裏。這雙眼睛的特寫:它們可以屬於一隻母貓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溫存又愚蠢,並有着隨時會撲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邊這崽兒的危險。我想象亞當從鏡頭中看着那一個個特寫。他怎麼也該一記大耳光。我並不因爲自己的裸體給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給他一雙完全無所謂的眼睛,這裸露的毫無價值、毫不切題使我受不了。我繼續追究着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讓這些理由一點點進入我的右臂,如同槍膛中一點點壓緊的彈簧,把一記耳光滿滿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與神經都集中在這個耳光的準備過程中,亞當所有的辯解與賠罪都擦過我的耳朵,隨春天傍晚淺綠的風而逝去。
這時,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頂端。其餘的孩子呢?大概都隨母親們回家了。沒有母親來領走菲比。菲比孤立極了。孤立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這穿一身不合時宜的桃紅毛衫的小女孩緊緊抓住了我。我發現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給她。菲比像吮乳的時候那樣,拳頭攥着我的食指。然後她一點點下蹲,最後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閉緊盲視的眼睛,痛下決心了。我的心頓時提到喉口。我聽自己又開始喃喃低語。菲比用力閉緊眼皮,鼻樑上起了細小皺紋。我自言自語的鼓勵越過她壞死的聽覺,直接進入了她的理解。
亞當也跟上來。起碼在別人眼裏,我們三人是完好的,我們的組合一點破綻也沒有。父親慈愛地看着女兒,再去看滿嘴甜蜜傻話的女兒的母親。父親覺得這位母親有些可笑,有些可愛,便也隨着甜蜜起來。任何局外人,都不會看出這其中有任何不幸。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說,一個美麗的母親。”亞當對着我說,每個字酥癢地進入我的耳朵眼。
這時,菲比決定性地鬆開了我的手。
我對亞當說:“去你媽的。”一點力量也沒有。菲比沿着螺旋滑梯滑下去,同時發出一聲尖叫。那種啞人的奇怪尖叫。許多日的躊躇後,菲比頭一次獨自完成了滑落。
我衝到滑梯端口,菲比已落入沙池。她的叫聲由於不含任何語言意識而成爲純粹的歡樂符號,號角一樣。
我發現自己和她一塊尖叫,也不要語言了。我發現我把淚流滿面的臉藏進菲比的小小胸懷。怎麼會淚流滿面?亞當,你得逞了,你把我耍弄成這樣。
從那之後,我們三人都不再懷疑:我沒有選擇。我對我的未婚夫毫無疚意地撒謊:我出差去了。和另一個女同事共一問旅館房間,所以你不便打電話給我,以免打攪人家。律師說:“好吧,你會打電話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