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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室一空琵琶就鑽了進去,藏在餐室門邊的絲絨門簾裏,看着女客走過,都是美人,既黑又長的睫毛像流蘇,長長的玉耳環,纖細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藍或黑底子衣裳上鑲着亮片長圓形珠子。香氣襲人,輕聲細語,良家婦女似的矜持,都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誰是姨太太。男客費了番工夫才讓她們入席。照規矩條子是不能同席喫飯的。
男傭人王發過來把沉重的橡木拉門關上,每次扳住一扇門,倒着走。輪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盤的老媽子進客室來收拾喫過的茶杯,一見琵琶躲在簾子後,倒喫了一驚。
“上樓去。”她低聲道,“何干哪兒去了?上樓去,小姐。”
姓氏後加個“幹”字是特爲區別她不是餵奶的奶媽子。她服侍過琵琶的祖母,照顧過琵琶的父親,現在又照顧琵琶。
洗碗盤的老媽子端着茶盞走了。客室裏只剩下兩個清倌人,十五六歲的年紀,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像一對可愛的雙胞胎。
“這兩個不讓她們喫飯。”洗碗盤的老媽子低聲跟另一個在過道上遇見的老媽子說,“不知道怎麼,不讓她們走也不給喫飯。”
她們倒不像介意捱餓的樣子,琵琶心裏想。是爲了什麼罰她們?兩人笑着,漫不經心的把玩着彼此的鐲子,比較兩人的戒子。兩人都是粉團臉,水鑽淡湖色緞子,貂毛滾邊緊身短襖,底下是寬腳禱。依偎的樣子像是從小一齊長大,彷彿袷燈座上的兩尊玉人,頭上泛着光。她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偶而她們才低聲說句話,咯咯笑幾聲。
火爐燒得很旺。溫暖寧謐的房間飄散着香菸味。中央的枝型吊燈照着九鳳團花暗粉紅地毯,壁燈都亮着,比除夕還要亮。拉門後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竟像哽咽。她聽見她父親說話,可能在說笑話,可是忽高忽低,總彷彿有點氣烘烘的聲口。之後是更多的哽咽聲。
希望兩個女孩能看見她。她漸漸的把門簾裹得越緊,露出頭來,像穿紗麗服。她們還是不看見她。她的身量太矮。圓墩墩的臉有一半給溜海遮住,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家裏自己縫的扣帶黑棉鞋從絲絨簾子上伸出來。要是她上前去找她們倆說話,她們一定會笑,可也一定會惹大家生氣。讓她們先跟她講話就不要緊了。
她漸漸放開了簾子,最後整個人都露了出來。她們還是不朝她這邊看。她倒沒料到她們是爲了不想再惹怒她父親的原故。她終於疑心了。兩個女孩坐在沙發上那麼舒服的樣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們像是雪堆出來的人,她看得太久,她們開始融化了,變圓變塌,可是仍一徑笑着,把玩彼此的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