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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哎噯!”何干不贊成的聲口,沖掉手上的肥皂沫,又把圍裙繫上。繫上又給解開了,又得洗手再綁上。琵琶嗤笑着,自己也知道無聊。碰到這種時候她總納罕能不能不是她自己,而是別人,像她在公園看見的黃頭髮小女孩,只是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天津的一箇中國女孩。她的日子過得真像一場做了太久的夢,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會一眨眼就過去。有些日子真有時間都壓縮在一塊的感覺,有時早幾年的光陰只是夢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靠着浴缸單薄內卷的邊緣,她用力捏自己,也只是悶悶的痛。或許也只是誤以爲痛,在夢裏。要是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別的女孩呢?躺在陌生的牀上,就跟每天早上清醒過來的感覺一樣,而且是在一幢大又暗的屋子裏。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故,總覺得外國人是活在褐色的陰影裏,從他們的香菸罐與糖果盒上的圖片知道的。沈家穿堂上掛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畫,外國女人出浴圖,站着揩腳。朦朧微光中寬背雪白,浴缸上垂着古典的繡帷,繡帷下幅落進浴缸裏。白衣阿媽銳聲吆喝樓下的孩子,吵醒了琵琶,紗門砰砰響。她母親在洗澡,她父親喫着早餐,濃密的黃色八字鬍像賣俄國小麪包的販子。餐桌上擱了瓶玫瑰花,園子裏也開滿了玫瑰花。電話響了。有人往窗下喊。小孩和狗一個追一個跑,每個房間鑽進鑽出。門鈴響了。她有點怕這一切,卻又不停的回來。怎麼知道這是真實的,你四周圍的房間?她做過這樣的夢,夢裏她疑心是一場夢,可是往下夢去又像是真實的。說不定醒着的真實生活裏她是男孩子。她卻不曾想到過醒來會發現自己是個老頭子或老太太,一輩子已經過完了。
突然之間不犯着再渴望更多人更多事了。姨太太進門了。
五
姨太太叫老七,是堂子里老鴇的第七個掛名女兒。榆溪的親友笑話他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比他還大五歲,又瘦骨伶仃的,不符合時下的審美標準。她和榆溪的太太略有些神似,只個子高些,尖臉眯眼,眼中笑意流轉,厚厚的溜海像黑漆方塊。挽了個扁扁的麻花髻,頸脖上一個橫倒的s。在家裏老七穿喇叭袴,緊身暗色鐵線紗小夾襖。
榆溪佔了樓下一個套間,有自己的傭人,起居都在裏頭。他並沒有讓兩個孩子正式拜見姨太太,見了面突然又搬出了孔教的禮教來,不讓孩子們喊她什麼,連阿姨、姨奶奶都不叫。她也不介意,經常要人把琵琶帶下樓來,逗着玩,也可能是爲了巴結她父親。她帶她上戲院喫館子。老媽子們樓上樓下分得一清二楚,儘量照前一向過日子,姨太太對孩子好她們倒也歡喜。姨太太也只能籠絡女兒,不能染指兒子,怕背上一個帶壞了沈家嫡長子的罪名。女兒不那麼重要,不怕人說是爲了謀奪家產。琵琶長得健壯,脾氣也好,當然也比較帶得出去。有何干跟着就更不要緊了。老七倒許不犯着特爲冷落陵,她自然會嫌嫡子礙眼,因爲自己沒有孩子,可能和堂子裏的姑娘一樣都不能生養。有天她到頂樓去翻露留下來的箱子,經過陵的房間。陵正病在牀上,她也沒問起。
“問也不問一聲,連扭頭看一眼也不肯。”葵花後來說。
“噯,連回頭看一眼都不看。”何干低聲說,還極機密似的半眨了眨眼睛。
“難道不知道?”佟幹說。
“我要她翻箱子輕着點,陵少爺正病着。”何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