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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往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艾許太太身邊還站着她的女兒。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着紅嘴脣,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着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着,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爲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不至於到處面對着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尤其是地位沒有準的雜種姑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爲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總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份,應當顯得端凝富態。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着暗紫藍喬其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豔的金雞心——彷彿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裏,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體很好,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着。”他轉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因爲裏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讚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雖然微笑着,心變成一塊大石頭,硬硬地“秤胸襟”。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在進了專門學校,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送到英國去留學。”連兩個妹妹也贊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裏卷着一份報,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麼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遠遠地看,盡着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着給她看。振保道:“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着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着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請——嗯?”兩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後一笑,隨後又懊悔,彷彿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於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着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