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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瞭望着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着,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裏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着,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子裏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
客室裏大敞着門,聽得見無線電裏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屋裏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裏,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衆關上無線電,電臺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着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彷彿大爲變了,他看了覺得合適。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溼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裏,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裏點着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着褲子,彎着腰,正要站起身,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裏的感覺,稀溼的,發出翁鬱的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溼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餘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煙鸝洗了手出來,餘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餘媽道:“着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裏,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裏放着一盆不知什麼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着,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着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裏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着。他想起碗櫥裏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涼了。”白蘭地的熱氣直衝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是:她彷彿在背後窺伺着,看他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