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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回聲"。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
《海上花》寫這麼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夥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裏的人,都可能同桌喫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裏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李漱芳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寧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爲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爲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於密,就不能再共遊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孃姨大姐釘着他,寸步不離。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書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陳小云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賺,就不夠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見了陳小云,問起莊荔甫請客有沒有他,以及莊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沒有銷掉點。"須臾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在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市裏,這兩個交遊廣闊的生意人,生活竟這樣空虛枯燥,令人愕然慘然,原來一百年前與現代是不同。他們連麻將都不打,洪善卿是不會,陳小云是不賭。唯一的娛樂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從來不想換新鮮。這天因爲悶得慌,同去應邀喫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處打茶圍。小云故意激惱巧珍,隨又說明是爲了解悶。——這顯然是他們倆維持熱度的一種調情方式。後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瀾,拒絕替他代酒,怪她姊姊金愛珍不解風情,打圓場自告奮勇要替他喝這杯酒。——巧珍因而翻舊帳,提起初交時他的一句慪人的話。沒有感情她絕不會一句玩話幾年後還記得,所以這一回回目說她"翻前事搶白更多情"。
兩人性格相信,都圓融練達。小云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誇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
"婊子無情"這句老話當然有道理,虛情假意是她們的職業的一部分。不過就《海上花》看來,當時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幺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雙珠幾乎閒適得近於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鴇的親生女兒,多少有點特殊身份,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異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晝宣淫更被視爲異事(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顯然是因爲洪善卿追隨王蓮生,替他跑腿,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別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於他的副業的辦公室。但是他與雙珠之間有徹底的瞭解。他替沈小紅轉圜,一定有酬勞可拿,與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萬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