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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戲之前還有一出謀殺親夫的玩笑戲,蕩婦闊大的臉上塌着極大的兩片姻脂,連鼻翅都搽紅了,只留下極窄的一條粉白的鼻子,這樣裝出來的希臘風的高而細的鼻樑與她寬闊的臉很不相稱,水汪汪的眼睛彷彿生在臉的兩邊,近耳朵,像一頭獸。她嘴裏有金牙齒,腦後油膩的兩紹青絲一直垂到腿彎,紀紅衫袖裏露出一截子黃黑,滾圓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去告狀,轎子裏的官員得到報告說:“有旋風攔道。”官問:“是男旋女旋?”擄快仔細觀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趕旋風,不得有誤”。追到一座新墳上,上墳的小寡婦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釋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樣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舊不明白。她唱道:“大人哪!誰家的竈門裏不生火? 哪一個煙囪裏不冒煙?”觀衆喝彩了。
蠻荒世界裏得勢的女人,其實並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裏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裏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裏,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
所以我覺得非常傷心了。常常想到這些,也許是因爲威爾斯1的許多預言。從前以爲都還遠着呢,現在似乎並不很遠了。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書再版的時候換了炎櫻畫的封面,像古綢緞上盤了深色雲頭,又像黑壓壓湧起了一個潮頭,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細看卻是小的玉連環,有的三三兩兩勾搭住了,解不開;有的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有的兩個在一起,只談談地挨着一點,卻已經事過境遷——用宋代表書中人相互間的關係,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炎櫻只打了草稿。爲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我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生命也是這樣的吧——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所以西洋有這句話:“讓生命來到你這裏。”這樣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說裏的人物的那種不明不白,狠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淒涼的。
1 威爾斯(herbert e wells ,1866-1946),英國作家。著有《時間機器》、《隱身人》等科學幻想和社會預言小說。
作者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
(收入《傳奇》再版本,1944年9月上海雜誌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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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