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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一面罵着,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裏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着丫頭,而且這小艾當着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着,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纔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喫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裏住着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裏做佛事。
憶妃房裏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纔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着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喫齋唸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裏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裏的爐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裏的灰出乾淨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牀也鋪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鐘擺的滴嗒,她幾乎可以想象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裏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着,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裏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裏,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裏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着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纔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裏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簾一掀。小艾喫了一驚,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着眉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裏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着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髮便披到腮頰上來,頭髮上夾着一隻假琺藍的薄片別針,是一隻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着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牀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籤來。”他接過牙籤,低着頭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雙眼睛卻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裏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裏突突地跳了起來,跟着就漲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兇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抬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牀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他橫躺在那燈影裏,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着一層油光,像蠟似的。嘴黑洞洞的張着,在那裏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着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溼。他忽然問道:“你幾歲了?”小艾沒有做聲。景藩微笑道:“怎麼不說話?唔?……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沉重地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並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斗櫥前面,在托盤裏拿起一隻茶杯,對上一些茶滷,再衝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牀前的一張茶几上。景藩卻伸着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隻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隻手都去護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着。景藩氣咻咻的喫喫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