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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後就分了家。五房裏一點也沒拿到什麼,因爲景藩歷年在公賬上挪用的錢已經超過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從老宅裏搬了出來,便住了個一樓一底的小房子,帶着前頭太太生的一個寅少爺一同過活,每月由寅少爺到景藩那裏去領一點生活費回來,過得相當拮据。五太太卻是很看得開,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擺着幾件白漆傢俱,一張白漆小書桌上經常有幾件小玩意陳列在那裏,什麼小泥人,顯微鏡,各種花哩胡哨的卷鉛筆刀,火車式的,汽車式的。她最愛買這些東西,又愛給人,人家看見了只要隨便讚一聲好,她就一定要送給他,笑着向人手裏亂塞,說:
“你拿去拿去!”她實在心裏很高興,居然她有什麼東西爲人們很喜愛。她仍舊養着好些貓,貓喂得非常好,一個個肥頭胖耳的,美麗的貓臉上帶着一種驕傲而冷淡的神氣忍受着她的愛撫。
她也仍舊常常打麻將。她在親戚間本來很有個人緣。雖然現在窮下來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不討厭。她頭髮已經剪短了,滿面春風的,戴着金腳無邊眼鏡,穿着銀灰縐綢旗袍,雖然胖得厲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說:“不懂五老爺爲什麼不跟她好。”
景藩有時候說起她來,總是微笑着說“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現在的境況也很壞,本來在上海做海關監督,因爲虧空過巨,各方面的關係又沒有敷衍得好,結果事情又丟了。漸漸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現在的一個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秋老四或者年紀又太大了一點,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豐富,景藩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銀錢方面是兩不來去的,實際上還是他靠着她。所以他們依舊是洋房汽車,維持着很闊綽的場面。大概每隔幾個月,遇到什麼冥壽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車到五太太那裏去一次,略微坐個幾分種,便又走了。
寅少爺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爺出來見他,五太太就不下樓來了。難得有時候五太太下來和他相見,雖然大家都已經老了,五太太也不知爲什麼,在他面前總是那樣堖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說不出話來,時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着又“啃啃”兩聲。
每回景藩來的時候,小艾當然是避開了。好在他也不是常來。小艾的病雖然已經好了,臉色一直有點黃黃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麗了。她的年齡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當初到南京去那時候是十四五歲,這時候總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沒有誰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聲言“不管她的事了”。不過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也並不是就可以容許她自由行動。
陶媽有一個兒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裏做事,因爲和人口角,賭氣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非常鍾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裏,在樓下客廳裏搭上一張行軍牀,睡在那裏,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裏坐着,喫飯也是在廚房裏大家一桌喫。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喫飯,也並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裏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喫。他們那扇後門上面空着一截,鑲着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欄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裏喫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着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忽然小艾捧着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裏,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着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種神氣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爲小艾過去有那段歷史,總認爲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兒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兒的時候,她總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裏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着笑道:“我買了雙襪子……
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幹嗎那麼客氣。”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隻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別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說着,已經一溜煙從後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