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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裏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裏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彷彿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爲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着,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爲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着那旁邊站着。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喫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裏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纔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纔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裏,心裏老這樣想着,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彷彿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悽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着,彷彿裏面包着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着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麼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爲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這是個什麼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裏面,笑着向他手裏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裏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裏,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捨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裏,今天也是因爲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裏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裏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着他在廚房裏坐着,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裏,把頭低着,俯着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爲心裏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麼,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