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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裏,起初是因爲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喫。金福住在這裏,心裏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於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喫飯。他們兄弟倆四處託人找事,急切間哪裏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牀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係,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裏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着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裏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裏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裏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纔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爲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着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嘆着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裏已經用了個燒飯孃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麪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着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閒着,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僱這麼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裏歇着,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喫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喫,說道:“給他們喫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喫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喫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裏一倒,道:
“當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喫了?偏不給你們喫!”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爲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着,這裏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裏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後,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爲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藉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着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着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裏,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裏,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麼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彷彿形成了雀巢鳩佔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爲她自己孃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裏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喫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氣,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裏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麼一大羣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裏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裏學生意,雖然管喫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淒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裏這些人也並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她只要聽見他們一家老小嘰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口音說着話,不由得就有一種溫暖之感,也不知爲什麼緣故,心裏彷彿踏實了許多。
有一天晚飯後,金福忽然到吳家來找小艾,很興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