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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小艾在閣樓上躺着,大家在樓下喫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喫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着杯子,將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纔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着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金槐道:“爲什麼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裏也想着,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彷彿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悽楚的樣子,便坐到她牀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溼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纔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小艾一翻身朝裏睡着,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纔哽咽着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着她的頭髮,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着,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爲叔嫂關係,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着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裏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裏。金槐這裏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裏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牀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爲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裏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裏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着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金槐聽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着告訴小艾:
“剛纔在外頭碰見孫家那孩子,弄堂裏有個狗,她嚇得不敢走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着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麼,她說:“剛纔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喊”,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着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麼好擦呢?”金槐彷彿認爲她對答得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樣子,心裏卻是很悵惘,她因爲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牀上,讓她婆婆伺候着,心裏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彷彿好了些,便照常起牀操作。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內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阿秀把她離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爲惦記着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在某處有個“小老爺”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小艾聽說那“小老爺”怎樣怎樣靈,心裏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裏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着她作法。至少這種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並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捨,一副施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