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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她帶着孩子到劉媽那裏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醜是沒辦法,你領爲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着她是說有根發財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財,後來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銅。’”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着,心裏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於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裏來,心裏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裏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纔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他因爲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她在那裏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她非常詫異,在牀上牀下,抽屜裏,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裏掉下去了,到客堂裏去找,也影蹤毫無。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孫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
“昨天好像看見引弟拿着團絨線在那兒扔着玩。”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猜着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裏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只得回到家裏來,預備趕着在這兩天內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牀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
“巴巴結結做着,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這時,電燈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小艾喲了一聲,笑道:“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金槐道:“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小艾道:“我再打一會兒。”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爲心裏實在着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擾,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痠,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她也知道是累着了,所以舊病復發,心裏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捲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裏,便吹燈脫衣上牀。睡在牀上,只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覆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