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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經過一個站臺。我看見站名了。黎若納囉嗦”到了把地鐵站名都標在信上。這個站上去,有一座二十六層的公寓。等等,讓我想想,是什麼顏色?是淺米色的。門口站着守夜人,穿黑制服,對過有個咖啡店,從那裏就可以看見五層樓上的一個窗口。窗口有隱約的鋼琴聲出來,是那個想見我的人彈的。黎若納用元珠筆費了多少口舌?生怕我還有新的藉口,她把路線從地鐵站一直標到了五層樓上:出了電梯有個長几,上面放了一盆假花,往它左邊拐進一條走廊。然後就容易找門牌號了。
那個樓我不陌生。我和四樓的一個男人也有醜聞。我一兩個星期就去他那裏一次。有兩次我在樓下的廳裏坐了很久,想在暗裏看看想見我的那個人。應該不難認,樓裏沒有幾個亞洲人。我的伏擊不成功。我也沒聽見什麼隱約的鋼琴聲。黎若納想得美,誰會在美國這種地方沒事彈肖邦、舒伯特、李斯特?年輕人有多少好事可幹?誰會幹彈小夜曲這樣的酸事?伏擊之後我回到家,開了淋浴,想起沒拿浴巾。取換洗衣服時,一隻手還在翻找,另一隻手已經去關抽屜。煮開水泡麪,不是把面拿到竈前,而是端了一鍋滾水去櫃子前取麪條。一連幾天,天天行爲倒錯。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好在黎若納停止囉嗦了。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學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校地下室裏看見她,也把頭髮染得不成體統。她約我來喫她們大學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夥過活,我乾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象,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上班,常常採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爲其采采花。尤其是爲採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生們沒有一文現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地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裏。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面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生們多數戴着耳機,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同時能幹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不例外。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乾的每件事幹了就忘,沒一件算數。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髮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的黃。我心裏說,轉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過來了。由於衣服頭髮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的清爽。原來什麼都是僞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着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脣,十足的嗲小妹。笑起來她總是手背一提,好象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麼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後蹩的小腿,腳在後面,人挺到前面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向我的一剎那,我把頭調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遊戲便玩了起來。只要她回頭,我就轉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髮,多有看頭啊!我在給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髮,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髮,很有質感份量的頭髮,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爲她身上有我。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美、風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我背上的汗毛刷的一下全部豎立。
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烈,眼神、姿態、話語,都強烈得讓人喫不消。我把托盤往角落裏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茹比喫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喫飯。
我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