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難道是因爲時間長了,懷裏的孩子睡着了,喝着汽水互相扔埃及豆的人累了,前排喧鬧的人們沉默了,人們才那麼安靜地看電影的嗎?還是因爲他們對奧爾罕·甘傑巴伊把愛情痛苦變成犧牲精神的尊重?我也能這麼做嗎?我能夠不讓自己更難堪和不幸,只祈求芙頌的幸福而生活嗎?我能夠爲了讓她去演電影做我該做的事而釋懷嗎?
芙頌的胳膊不再離我近了。當奧爾罕·甘傑巴伊對情人說“幸福是你的,回憶是我的!”時,坐在前排的一個人叫道:“傻瓜!”但只有少數人笑着應和了他。所有人都在沉默。那時我想到,紳士般地接受挫敗,是整個民族學得最好,也是最想學的睿智和美德。也許因爲電影是在一棟海峽別墅裏拍攝的,也許因爲喚醒了去年夏天和秋天的一些回憶,有一會兒我的喉嚨哽咽了。德拉戈斯水域上一艘閃亮的白船,正慢慢地向在王子羣島上度夏的幸福人們駛去。我點上煙,翹起二郎腿,我驚訝於世界的美麗,仰頭欣賞了天上的繁星。我感到,電影裏打動我的東西是夜深人靜時陷入沉默的觀衆。在家裏,獨自看電視時,這部電影是不會那麼打動我的,我也不可能和母親坐在一起把電影看完的。坐在芙頌的身邊時,我明白自己和觀衆之間存在着一種兄弟般的情誼。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時,我們和那些懷抱着入睡了的孩子的父母一起沉默地離開了影院,這種沉默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也沒被打破。當芙頌把頭靠在丈夫的胸前睡着時,我抽着煙,欣賞了窗外那些黑暗的街道、工廠、一夜屋、往牆上寫口號的年輕人、黑暗中顯得愈發蒼老的樹木、流浪狗和準備關門的茶館。費利敦帶着一種純粹的樂觀,輕聲講着那些我們看過的電影裏應該注意的要點,而我沒扭頭去看他一眼。
在一個炎熱的夜晚,我們去了在一個細長花園裏的新絲綢影院,花園被擠在尼相塔什的后街和厄赫拉穆爾·卡斯勒附近的一夜屋之間。我們坐在桑樹下,看了《愛情的磨難到死纔會結束》和童星帕帕特亞出演的《請聽我內心的吶喊》。中場休息喝汽水時,費利敦說,在第一部電影裏扮演背信棄義的會計的人是他的朋友,那人留着細長鬍子,看上去很粗魯。當他說那人願意在我們即將拍攝的電影裏扮演一個類似的角色時,我明白,僅僅爲了接近芙頌而踏入耶希爾恰姆,對我來說會很難。
幾乎在同時,從一扇面向影院花園、拉着黑窗簾的陽臺門上,我發現那棟舊木屋就是尼相塔什后街上的兩個祕密豪華妓院中的一個。夏日的夜晚,在裏面跟姑娘們做愛的有錢紳士們發出的愛情尖叫聲,常常會和電影的音樂、利劍碰擊聲和情節劇中演員睜開瞎眼驚呼“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的聲音混在一起,而這常常是姑娘們談笑的話題。這棟舊木屋以前是一個有名的猶太商人的房子,改成妓院後,客廳成了等候室,穿着迷你裙在那裏等候的姑娘們沒事時,會跑到樓上後面的一個空房間裏,趴在陽臺上看電影。
位於謝赫扎代巴什的那個星星花園的影院的三面,就像斯卡拉歌劇院裏的包廂那樣被周圍密密麻麻的陽臺包圍着,那些陽臺離觀衆是那樣的近,以至於在放映《我的愛情和尊嚴》電影時,有錢的爸爸責罵了兒子後不久(“如果你和那個賣東西的人結婚,我就剝奪你的繼承權,和你斷絕父子關係!”),我們中的有些人把從其中一個陽臺裏傳來的吵架聲當做了電影裏的爭吵。在卡拉居姆呂克的鮮花影院旁邊的影院花園裏,我們看了劇本出自女婿先生費利敦之手的《賣麪包圈的阿姨》,他告訴我們說那是根據蒙特班的小說《麪包運送女工》改編的。這次女主角不是圖爾康·肖拉伊<small>24</small>,而是法特瑪·吉麗克<small>25</small>。就在我們上方的一個陽臺上,一個正在和家人喝拉克酒,穿着背心,肥胖的父親,爲了表示他的不滿,不時地說“圖爾康絕不會演成這樣,快過,快過,一點也不像!”。因爲這位父親昨晚也看了電影,因此他用一種羞辱性的語言叫嚷着向整個影院裏的觀衆宣佈了電影結果。他還在陽臺上和對他說“噓,閉嘴,讓我們好好看”的觀衆打起了口水仗,而這讓電影受到了更大的羞辱。當芙頌因爲想到所有這一切會讓丈夫傷心而靠在費利敦身上時,我在內心感到了一陣灼痛。
回家的路上,我不希望自己的眼睛看見芙頌打盹兒或說話時握着丈夫的手,或是把頭靠在他肩上的樣子。當切廷小心翼翼、慢慢開着的車,在潮溼和炎熱的夜晚,在蟋蟀的鳴叫聲中前行時,我會聞着從車窗外飄進來的后街上金銀花、鐵鏽和灰塵的味道,欣賞窗外的黑暗。但在影院裏,當我感覺夫妻倆依偎在一起時,就像在巴克爾柯伊的無花果影院,看一部從美國電影,另一部從伊斯坦布爾街道上找到靈感的兩部警匪片時那樣,我的內心會一下變得漆黑。有時我會像《在兩團火中間》電影裏那個將痛苦深埋心底的堅強男主人公那樣,一句話也不說。有時我會想到,芙頌是爲了讓我嫉妒才把頭靠在丈夫肩上的,我會在自己的幻想裏和她進行一場嫉妒的決鬥。那時,我會做出一副沒有發現年輕夫妻之間的耳語和說笑,自顧自對電影感興趣的樣子,爲了證明這點,我會對只有最癡呆的觀衆會覺得好笑的東西哈哈大笑。抑或是,我會像那些既去看土耳其電影,又會因爲自己在那裏而感到不安的知識分子那樣,癡癡竊笑,就像我發現了一個任何人都沒發現的奇怪細節,忍不住要對這樣的荒唐發笑。但我並不喜歡自己這種玩世不恭的樣子。我不會因爲費利敦在一個動情的時刻把胳膊放到芙頌的肩膀上——他很少這麼做——而不安,但當芙頌就勢輕輕地把頭靠到費利敦的肩上時,我會感到心碎。我會覺得芙頌是爲了讓我傷心才這麼做的,她太沒心沒肺了,我會因此而憤怒。
8月末,當第一批從巴爾幹向非洲飛去的白鶴(我甚至沒想起來去年這個時候,我和茜貝爾搞了一個夏末舞會)從伊斯坦布爾的上空飛過後,在一個涼爽的雨天,在貝西克塔什市場裏面的大花園裏(頑皮小子影院)看《我愛上了一個窮女孩》時,我感到夫妻倆的手在芙頌懷裏的毛衣下面握在了一起。就像在別的時候,別的影院裏我陷入嫉妒時所做的那樣,我會趁蹺起二郎腿和點菸的機會,直直地朝他們看上一眼,我試圖看清在芙頌懷裏的毛衣下面,他們的手是否幸福地握在一起。他們是夫妻,他們分享同一張牀,爲了觸摸彼此他們有很多別的機會,他們爲什麼要當着我的面這麼做?
因嫉妒而感到掃興時,不僅僅是銀幕上正在放映的電影,幾個星期以來我們看過的所有那些電影,都會讓我覺得缺德的糟糕、愚蠢的膚淺和離現實生活可悲的遙遠。我厭倦了所有那些動不動就唱歌的愚蠢戀人,厭倦了那些一夜從用人變成歌星的包着頭卻塗抹了口紅的鄉下女孩。我也非常討厭費利敦笑着說全都是從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那裏抄襲來的士兵朋友電影,在馬路上厚顏無恥地用語言騷擾女孩的結拜兄弟電影。我們在費利柯伊的阿爾祖影院看了《卡瑟姆帕夏三兄弟》和穿着黑襯衫的《三個無畏的保鏢》,因爲競爭,影院不得不每天晚上放映三部被剪短到不知所云的電影。所有勇於犧牲的戀人們(“住手,唐居是無罪的,你們找的罪犯是我!”胡爾雅·考奇伊伊特<small>26</small>在因爲下雨只放了一半的《洋槐樹下》裏說);爲了失明孩子的手術費,心甘情願做一切的母親們(我們在於斯屈達爾人民花園影院裏看了《破碎的心》,兩場電影中間還有雜技表演);說“你快跑我的勇士,我來對付他們!”的鐵哥兒們(費利敦宣稱也答應在我們的電影裏出演角色的艾勞爾·塔什);說着“但你是我朋友的情人”,拒絕幸福的市井男人們;所有這些人的犧牲精神也讓我感到了疲憊。在這種憂傷和鬱鬱寡歡的時刻,那些說“我是一個買東西的窮女孩,而您是一個大廠主的兒子”的女孩,甚至是那些將愛情的痛苦深藏心底,用走親戚的藉口,坐着司機開的車去拜訪情人的憂傷男人也無法讓我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