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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八日,鄒吉甫要先到楊家去候兩公子。自心裏想:楊先生是個窮極的人,公子們到,卻將甚麼管待?因問女兒要了一隻雞,數錢去鎮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類,向鄰居家借了一隻小船,把這酒和雞、肉都放在船艙裏,自己棹着,來到楊家門口,將船泊在岸傍,上去敲開了門。楊執中出來,手裏捧着一個爐,拿一方帕子,在那裏用力的擦。見是鄒吉甫,丟下爐唱諾。彼此見過節,鄒吉甫把那些東西搬了進來。楊執中看見,嚇了一跳,道:"哎喲!鄒老爹,你爲甚麼帶這些酒肉來?我從前破費你的還少哩!你怎的又這樣多情!"鄒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進去,我今日雖是這些須村俗東西,卻不是爲你,要在你這裏等兩位貴人。你且把這雞和肉向你太太說,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說這兩個人。"楊執中把兩手袖着,笑道:"鄒老爹,卻是告訴不得你。我自從去年在縣裏出來,家下一無所有,常日只好喫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這鎮上開小押的汪家店裏,想着我這座心愛的爐,出二十四兩銀子,分明是算定我節下沒有些柴米,要來討這巧。我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銀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當在那裏過半年,也要一百兩。象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那人將銀子拿了回去。這一晚到底沒有柴米,我和老妻兩個,點了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因將爐取在手內,指與鄒吉甫看,道:"你看這上面包漿好顏色!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光,所以方纔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親。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飯。"鄒吉甫道:"原來如此,這便怎麼樣?"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尋出二錢多銀子,遞與楊執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纔好坐了說話。"楊執中將這銀子,喚出老嫗,拿個傢伙到鎮上來米。不多時,老嫗糴米回來,往廚下燒飯去了。
楊執中關了門來,坐下問道:"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麼貴人來?"鄒吉甫道:"老先生,你爲鹽店裏的事累在縣裏,卻是怎樣得出來的?"楊執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我在縣門口問,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我自己細想,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你到底在那裏知道些影子的?"鄒吉甫道:"那裏是甚麼姓晉的!這人叫做晉爵,就是婁太師府裏三少老爺的管家。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裏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叫家人晉爵具保狀。這些事,先生回家之後,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先生難道不知道麼?"楊執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老嫗向我說'城裏有一個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會他。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家鄉他說'那姓柳的今日又來,是我回他去了'。說着,也就罷了。如今想來,柳者,婁也,我那裏猜的到是婁府?只疑惑是縣裏原差。"鄒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這也罷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約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好麼?"楊執中道:"既是兩公錯愛,我便該失到城裏去會他,何以又勞他來?"鄒吉甫道:"既已說來,不消先去,候他來會便了。"坐了一會,楊執中烹出茶來喫了。聽得叩門聲,鄒吉甫道:"是少老爺來了,快去開門。"纔開了門,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進門就跌了一交,扒起來,摸一摸頭,向內裏直跑。楊執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在鎮上賭輸了,又熱了幾杯燒酒,喝的爛醉,想着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一直往裏跑。楊執中道:"畜生!那裏去?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個揖,就到廚下去了。看見鍋裏煮的雞和肉噴鼻香,又悶着一鍋好飯,房裏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裏來的,不由分說,揭開鍋就要撈了喫。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楊執中罵道:"你又不害饞勞病!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還要等着請客!"他那裏肯依,醉的東倒西歪,只是搶了喫。楊執中罵他,他還睜着醉眼混回嘴。楊執中急了,拿火叉趕着,一直打了出來。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說道:"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那楊老六雖是蠢,又是酒後,但聽見婁府,也就不敢胡鬧了,他娘見他酒略醒些,撕了一隻雞腿,盛了一大碗飯,泡上些湯,瞞着老子遞與他喫。喫罷,扒上牀,挺覺去了。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孫也同了來。鄒吉甫、楊執中迎了出去。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見是一間客座,兩邊放着六張舊竹椅子,中間一張書案,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治家格言》,兩邊一幅箋紙的聯,上寫着:"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上面貼了一個報帖,上寫:"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正堂。京報……"不曾看完,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獻與各位。
茶罷,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三公子指善報帖問道,"這榮選是近來的信麼?"楊執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只爲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鄉試過十六七次,並不能掛名榜末。垂老得這一個教官,又要去遞手本,行庭參,自覺得腰胯硬了,做不來這樣的事。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費了許多周折。那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也免得與獄吏爲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賞於風塵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報!"三公子道:"些須小事,何必掛懷!今聽先生辭官一節,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財之義,何足掛齒。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未能早爲先生洗脫,心切不安,"楊執中聽了這番話,更加欽敬,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想是飢了。"楊執中道:"腐飯已經停當,請到後面坐。"當下請在一間草屋內,是楊執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幾樹梅花,這幾日天暖,開了兩三枝。書房內滿壁詩畫,中間一幅箋紙聯,上寫道:"嗅窗前寒梅數點,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姿而舞。"兩公子看了,不勝嘆息,此身飄飄如遊仙境。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當下喫了幾杯酒,用過飯,不喫了,撤了過去,烹茗清談。談到兩次相訪,被聾老嫗誤傳的話,彼此大笑。兩公子要邀楊執中到家盤桓幾日,楊執中說:"新年略有俗務,三四月後,自當敬造高齋,爲平原十日之飲。"談到起更時候,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楊執中道:"本該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鄉下蝸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於是執手踏着月影,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自同鄒吉甫回去了。
兩公子同蘧公孫纔到家,看門的稟道:"魯大老爺有要緊事,請蘧少爺回去,來過三次人了。"蘧公孫慌回去,見了魯夫人。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心裏着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嘆氣。公孫也無奈何,忙走到書房去問候,陳和甫正在那裏切脈。切了脈,陳和甫道:"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爲氣之主,滑乃痰之徵。總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懸魏闕,故爾憂怒抑鬱,現出此症。治法當先以順氣祛痰爲主,晚生每見近日醫家嫌半夏燥,一逼痰症就改用貝母,不知用貝母療溼痰,反爲不美。老先生此症,當用四君子,加入二陳,飯前溫服。只消兩三劑,使其腎氣常和,虛火不致妄動,這病就退了。"於是寫立藥方。一連喫了四五劑,口不歪了,只是舌根還有些強,陳和甫又看過了脈,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加入幾味祛風的藥,漸漸見效。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並不得肉。那日值編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婁府,進了書房門,聽見楊執中在內咕咕而談,知道是他已來了,進去作揖,同坐下。楊執中接着說道:"我方纔說的,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個朋友,在蕭山縣山裏住,這人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真乃'處則不失爲真儒,出則可以爲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結識他?"兩公子驚問:"那裏有這樣一位高人?"楊執中疊着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賓,又聚幾多英傑;名邦勝會,能消無限壯心。不知楊執中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