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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叫着,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着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豆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土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徵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喫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裏坐下,喫着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爲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籤火七佔通'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面也不得能夠。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剃髮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那裏?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裏閒撞?"陳木南道,"因這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我常在他那裏。"丁言志道:"青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豆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麼樣結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裏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志別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裏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陳木南道:"我樓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爺就要起身?將來可還要回來的?"說着,丫頭捧一杯茶來。陳木南接在手裏,不大熱,喫了一口就不喫了。虔婆看了道:"怎麼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丟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裏去罵烏龜。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着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纔好,怎叫我們只管跑!"陳木南道:"你開着偌大的人蔘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說過,就去了。陳木南迴到下處,心裏想道:"這事不尷尬。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瞞着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蔘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着白紙詩扇,文縐縐的。那賣人蔘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蔘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蔘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着柺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賣人蔘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麼?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蔘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揹着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蔘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搖着扇子晃了出來,自心裏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裏頑頑?"主意已定,回家帶了一卷詩,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烏龜看見他象個呆子,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烏龜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錢。"烏龜拿着黃杆戥子,丁言志在腰裏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烏龜道:"還差五錢五分。"丁言志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裏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丁言志在腰裏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只好送給儀徵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喫罷!"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着頭,捲了詩,揣在懷裏,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虔婆聽見他困着呆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纔向呆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裏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裏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麼巧主兒!困着呆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曾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麼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呆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髮,哭道:"我貪圖些甚麼,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發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俗都有韻。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