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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賈環正與彩雲吵嚷,忽聽隔壁周姨娘問道:"三哥兒,你怎麼了?老爺這裏問呢!"賈環聽了,這纔不敢嚷了,遂與彩雲悄悄的綢繆了一番,各自歸寢。原來,周姨娘就在王夫人的臥室炕旁板壁後睡,因先服侍賈政、王夫人睡下,他自己纔要解衣就寢,就聽見賈環在那邊吵嚷之聲,仔細側耳聽了一聽,全是些犯上無禮之言,惟恐賈政聽見,賈環定然要喫大苦。因念和趙姨娘同事了一場,就動了個兔死狐悲之意,遂隔着板壁警教他一聲兒,教他害怕的意思。誰知這一問反被賈政聽見了,忙問道:"環兒在那邊作什麼呢?"周姨娘聽了,反倒嚇了一跳,忙替他遮掩道:"沒有作什麼,和丫頭們說話呢。"賈政嘆了一口氣,道:"這個下流東西,怎麼好呢!成日家一點正經事兒不務,就這樣遊心放蕩的,將來不知成個什麼材料兒!"王夫人雖然睡下,早就聽見賈環吵嚷,但聽不明白說的都是些什麼,又怕賈政聽見生氣,所以只裝聽不見。今見賈政發氣怨恨,乃勸道:"老爺也不必爲環兒儘自生氣。如今珠兒已是死了,寶玉又出了家了,咱們只剩下他這一個兒子,他媽又死了。好也罷,歹也罷,老爺慢慢的教訓他就是了。我想,他如今歲數也不小了,或者給他娶房媳婦,或者先給他房裏放一個丫頭,也好收攏收攏他的心。"賈政嘆息道:"我也久有此心,但是這個小子,模樣兒長的又不打眼,脾氣又乖張,學問又平常,又是個庶出的,誰家有好女孩兒肯給他呢!別說和大閥閱人家去議親,就是自己的親友家有好女孩兒,咱們也難啓齒。"王夫人道:"老爺慮的也太寬了。像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就是才貌平常些兒,只要將高就低的說了去,也再沒有定不出媳婦來的理,只要將就着娶個媳婦,完了大事,他也就不心野了。"賈政聽了笑道:"太太,你真是婦人之見。你卻不知,世上的男人們,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你看咱們家的這些老輩子小輩子的媳婦們,那一個不是出類拔萃的人材,如今獨給他娶個平常的,在妯娌們裏頭再一比較,不但不能拴住他的,反倒要生出別的枝葉來呢。"王夫人道:"我說的並不是模樣兒要平常的,是家道兒平常的。難道庶民莊農人家就沒有個好女孩兒,必定要在高官顯宦人家去求麼?"賈政聽了,冷笑道:"依我看來,就是莊農人家有好女孩兒,咱們倚仗着勢利聘了來,也是白糟蹋了人家的好兒好女的。"王夫人聽了笑道:"依老爺這麼說來,我們環哥兒難道就打一輩子的光棍子不成!
依我的主意,明日乘着桂哥兒十二天,薛姨太太家必然要送搖車禮物的,我們也要請親戚喫酒的,就趁了勢兒挑一個好些兒的丫頭先給他放在屋裏圓着房,免得他成日家流蕩,和丫頭們打牙撩嘴兒的。他如今已是沒孃的孩子了,儘自耽延着,倘或弄出個別的緣故來,旁人倒要說我老不賢惠呢。"賈政道:"這也使得。罷了,明兒你就挑一個丫頭給他放在房裏!我也囑咐璉兒在外頭打聽,有那莊農人家有好女兒的,只要模樣兒比得上妯娌們的,我們就煩人去說。人家肯與不肯,也只看他的造化罷了。"老夫妻商量已就。
到了次日,送劉姥姥去後,王夫人久已看出賈環素日和彩雲鬼鬼崇崇的,只是當着賈政不肯說出口來,故意的將府裏所有的丫頭傳齊了,挑揀了一番,這才挑出彩雲來。回明瞭賈政,即擇於桂哥十二天上搖車親戚聚會之日,與他二人圓房。賈環、彩雲二人也都喜出望外,這才明目張膽、無所不至的樂起來,不似從前偷偷摸摸的了。按下榮府之事不表。
再說潘又安、司棋夫婦送了尤三姐回至太虛幻境與黛玉相見後,便打發他二人仍回地府。沐雨櫛風,曉行夜住,這一日,到了豐都。進了衙門,叩見了賈母並林公夫婦,呈上了黛玉的稟啓並寄來的衣物。賈母並林公夫婦俱各大喜。林如海便將黛玉的稟啓拆開觀看,上寫道:女玉,自睽違膝下,迄今十有餘載。孤弱煢煢,形影相弔。幸賴外祖母慈庇,移取來京,衣食藥餌,撫養成立。
方幸一介餘生,稍慰九原慈念;不意時命不辰,橫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縷,幸返太虛,明月清風,都無所苦。
昨因司棋夫婦護送尤姊來境,跪讀慈諭,始悉父母大人榮任豐城,與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竊慰。但思慈幃不遠,咫尺天涯,音問雖通,相逢無日。言念及此,肝腸斷絕。惟願早升上界,速轉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領而望之者也。茲遣司棋夫婦回轅具稟,恭請慈安。臨稟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畢,不覺傷心落淚,招的賈母並賈夫人也都流下淚來。
賈母道:"姑老爺念與我們聽聽。"林公遂又唸了一遍,賈母、賈夫人又都哭起來。林公勸道:"老太太不必傷心了,外孫女兒既有了安身之處,將來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說着,正要問司棋盤究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只見鳳姐、鴛鴦在裏間掀着簾子向外張望。林公瞧見,忙立起身來道:"我暫到書房坐坐,讓姑娘們出來,也看看他妹妹的書子。"說罷,各自去了。
鳳姐見林公出去,連忙走了出來,向司棋問道:"林妹妹身子可好?他們近來的光景何如?"司棋答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爺和姑太太,心裏十分着急。那裏的光景兒比我們這裏還強呢。元紀娘娘和二姑娘諸人俱問二奶奶的好。"鳳姐道:"元紀娘娘和二姑娘都好麼?二姑娘怎麼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來,只是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裏都是些仙女們,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發我們早些兒回來的。"鳳姐點點頭兒,又向賈夫人道:"姑太太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說,我妹妹在那裏很好,姑太太還不肯信,如今司棋回來,得了回書兒,才知道我的話不是撒謊呢。"賈夫人道:"姑娘,你纔沒聽見你妹妹書子上寫的,只盼着娘兒們早些兒見面,又不知你姑爹幾時才能轉升,教我心裏急的如何受得呢?"說着又流下淚來。賈母聽了,勸道:"姑奶奶,你也不必着急,你纔沒聽見姑老爺說,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賈夫人擦了眼淚,又向司棋問道:"你看姑娘的臉面兒何如?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樣兒,那裏像從前的弱樣兒呢。那個臉兒上紅是紅白是白的,那一種幽閒體度,畫兒上也畫不出來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罷,那裏喫的、穿的、用的都儘夠,貼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還沒那麼逍遙自在的呢!姑太太也不用操一點心兒。"賈夫人道:"晴雯、金釧兒這兩個名字,我倒聽着很熟,就只是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兒了。這兩個丫頭年輕輕兒的,怎麼也都死了呢?"司棋聽見問到這句,他便紅了臉不能答應。鳳姐忙道:"晴雯是我寶兄弟屋裏的丫頭,就是爲司棋和潘又安他們鬼鬼崇崇的在園子裏太湖石背後丟下了個香袋兒,被傻大姐兒揀着了,太太知道了,就凝心丫頭們裏頭有平常的,把寶兄弟恐怕引誘壞了。偏他老孃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兒,他就在太太跟前說了晴雯的多少不好處,太太便生了氣,把這個丫頭帶着病兒攆出去了,就這麼生生兒的把個丫頭氣死了。金釧兒是我太太屋裏的丫頭。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覺,他就和寶玉鬼鬼崇崇的說話,被太太醒了聽見了,打了一個嘴巴子,也攆了出去。這個丫頭他就自己羞憤跳井死了。"賈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這兩個丫頭既是這樣行爲不端,怎麼你妹妹還要他們貼身服侍呢?"鳳姐笑道:"姑太太沒聽明白。這兩個丫頭原是好的,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賈夫人道:"晴雯這個丫頭算他委屈罷了,怎麼金釧兒也算委屈呢?"鳳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寶兄弟先招他來,他不過說了句’金簪兒掉在井裏,你急什麼呢?’這句話就教太太聽見了,就打就攆的,究竟並沒有什麼苟且的事情。"賈夫人笑道:"這就是了。這樣看起來,你寶兄弟也是一個小淘氣精兒了,怎麼這樣一個淘氣的人,如今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鳳姐道:"這都是小時候乾的事,後來爲什麼出家,我們可也就不知道了。"賈母嘆了一口氣道:"姑奶奶,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諸事他們都瞞着,不肯告訴我,我只知道一個跳了井,一個攆出去了,那裏知道他們有這些鉤兒麻藤的勾當呢!"鳳姐道:"這些事誰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記不得了,寶兄弟捱了老爺一頓好打,是爲什麼呢?"賈母道:"猴兒精,都是你們的過失,像這樣的事情,也有該瞞着我的,也有該教我知道的,你們一概瞞的風雨不透的,如今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這會子你才樣樣般般的說出來了。"鳳姐聽了,把頭一扭,忙取了賈夫人的菸袋,推故裝煙去了。這裏賈夫人便教丫頭、婆子們來,將黛玉寄來的儀物打開,查點清楚,按着分兒,分的分了;該收的,收了。這才收拾擺完了飯,各自隨便散散。到了晚上,各自歸房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