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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甄寶玉在路行程,偶因身子不快,進了紫檀堡,暫借蔣姓客堂歇息片刻。正然手擎茶杯,往四邊牆上觀玩字畫,忽聽屏風後轉出個婦人來,拉住他哭道:"我的小爺,你往那裏去來,害的我好苦啊!"列公,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就是襲人。自從嫁了蔣玉函,雖說是夫妻和美,你恩我愛,到底較之在寶玉跟前,富貴懸殊,氣象迥別。每於花前月下,對景傷情。今值蔣玉函進城演戲,他自己獨坐上房,忽見老蒼頭來說:"有一行路的少年相公,暫借客堂少坐,避避風雪。"襲人聽了,點頭應允。正在寂悶無聊之際,披了斗篷,竟獨自走了出來,在屏風後窺客,憋見甄寶玉形容舉止與賈寶玉無二,心中一慟,也就不暇思索,竟從屏後轉出,拉住甄寶玉的手,大哭起來。嚇得甄寶玉連忙摔開了手,倒退了幾步,道:"在下乃行路之人,偶因身子乏倦,暫借貴居少憩,以避風雪,與娘子並不認識。"襲人哭道:"我的爺,你好狠心。自從你跟隨僧、道出家之後,老爺、太太就要打發我出來,可憐咱們又沒在老爺、太太跟前過個明路,你教我嘴裏怎麼說得出替你守節的話來喲,活活的逼着我嫁了人。你這會子,是從那裏回來了?好狠心的爺,你怎麼還說出咱們並不認識的話來,我不過是見了你明一明我的心,我還有什麼臉兒活着想跟了你回去嗎!"甄寶玉聽了,益發不解,只是往後倒退。仔細將他一看,但見丰姿秀曼,舉止風流。心中一動,不覺進退兩難。
忽見包勇走了進來,問道:"大爺,什麼人哭呢?"甄寶玉道"包勇你快瞧來!"包勇聽了,連忙走了進來,將襲人仔細一看,不覺喫了一驚,忙向甄寶玉道:"大爺,據我看這位姑娘十分面善,好像在那裏見過的。哦!是了,去年老爺遭了事,把小的薦到榮府,我記得有一夜失了盜,小的還打死了一個爲首的。到了次日,政老爺和太太從鐵檻寺回來,查問情由,我在稠人廣衆之中,倒像是見過這位姑娘似的。"甄寶玉聽了,又將襲人仔細一看,猛然想起一事,忙問道:"你莫不是寶哥哥房裏的襲人姐姐麼?"襲人聽了,哭着也將甄寶玉又重新仔細一看,道:"你不是我們寶二爺,你到底是個誰?你又怎麼知道我叫個襲人呢。"甄寶玉笑道:"你們寶玉姓賈,我姓甄,雖同名寶玉,而有甄賈之別,所以把姐姐竟給混住了。"襲人聽了,方知是認錯了人。不覺羞慚滿面,往後退了幾步,擦淚道:"原來是甄公子,我在家時,久已聽見人說,公子的模樣兒長的和我們寶二爺是一模廝樣的。我們從未見過,果然話不虛傳。但不知公子此時往那裏去,如何走到這裏來?"甄寶玉聽了,遂將自己隨父親到邊疆外任,今因賈寶玉、林黛玉回生,特地接他回京與李綺成婚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襲人聽了,又哭起來道:"我前日也恍恍惚惚的聽見人說,榮國府回生了多少人。那天在鐵檻寺僧、道作法,鬨動了城裏城外,看熱鬧的人紛紛言講。可憐我是個年輕的婦女,不但不能眼見,一總不能耳聞,可教我在誰跟前打聽去呢。如今,我要求公子,替我帶個信兒,我又不會寫字,我有件東西求公子帶了去,見了寶二爺,私下交給他就是了。"說畢,便回身哭着回去了。
包勇道:"大爺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叫個襲人?"甄寶玉道:"我在家時,聽見太太說,自從賈府的寶玉出家之後,他房裏有個貼身的丫頭叫個襲人,因爲沒過明路,所以打發他嫁了人了。但不知這個姓蔣的,倒底是何等樣的人。瞧他這所房子蓋的倒有些兒講究。"包勇道:"小的方纔也問過他們老蒼頭來,他說他主人叫個什麼’人人愛’,我就聽着詫異起來,他才說是戲班裏一個有名兒的小旦。"甄寶玉聽了,笑道:"怪道說姓蔣呢,原來就是琪官。"正然說到這裏,只見從屏後轉出個老婆子來,手裏拿着個紙包兒,襲人在後相隨。老婆子將紙包兒遞了過去,襲人道:"求公子將這件東西帶到榮府時,面交寶二爺就是了。我家的主人不在,我也不敢留公子酒飯。"說畢,仍舊帶了老婆子回後去了。
甄寶玉接了紙包兒來打開一看,見是一條半新不舊的蔥綠色洋縐的汗巾子。翻覆觀玩了會子,心下也覺傷感,仍舊包好揣在懷內。向包勇道:"我這會子覺得好些兒了,雪也下的慢了,咱們趕進城去罷。"包勇聽了,忙去備上了牲口,搭了行李,賞了老蒼頭茶資,請甄寶玉出來,坐了馱轎起身而去。
不言甄寶玉進城回府,且說襲人回到自己的房內,前思後想,愧恨萬端。想起從前和寶玉是怎樣的恩愛來,如今偏又嫁了人。雖說蔣玉函模樣兒風流,性格兒柔媚,牀第之間,雖有無限的溫存,到底終覺下賤。況且她原是跟着人睡的人,如今,我又跟着他睡。這就保不住他高興了,把我枕蓆間的光景告訴了他的相好知道,還有個什麼趣兒了呢。罷了,寶二爺若不回來,只算我命該如此,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了。偏偏的他又回來了,林姑娘和晴雯他們也都回了生了,我這會子心裏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底不知怎麼着纔好。噯,老天爺,我仔細想來,如今寶二爺晚上睡下,左邊是寶姑娘,右邊是林姑娘,頭直裏是晴雯、金釧兒、腳底下是紫鵑、鶯兒,他那裏還想得起他當日的那個襲人姐姐來呢!即或二爺明兒見了汗巾,想起我來,我如今已是嫁了人的人,他如何肯把我重新贖了回去呢。
權當二爺肯了,老爺、太太也斷然不肯的。權當老爺、太太都肯了,把我贖了回去,別人還罷了,晴雯這個蹄子,嘴就和刀子一般,我這不一輩子死到他的舌根底下了嗎。衆人一齊作踐起來,就是我那個心坎兒上的爺,也就未必能像從前那樣的疼我了。權當我那個爺想念前情,仍舊把我姐姐長、姐姐短的叫一個槓口兒甜,沒主意、沒造化的蹄子,你跟着蔣玉函睡了將近一年了,還有什麼臉兒答應人家呢。想到這裏,不覺五內崩然,淚如雨下,情緒懨懨,如癡如醉的也無心茶飯。
將及黃昏掌燈之候,老婆子進來說道:"奶奶,爺回來了。"只見蔣玉函自外走了進來,脫了氈衫,懷內掏出個包兒來,笑嘻嘻的遞與了襲人,道:"姐姐,你帶着試一試,看好不好?
這個東西正配你那個雪白的膀子。"襲人接來,打開一看,只見一副鑲金碧霞璽的手鐲。看了一看,仍舊放下,不覺淚流滿面。蔣玉函見了,不勝詫異,忙摟在懷內,問道:"你又怎麼了?想是家下的服侍你不周到,得罪了你了麼?"襲人把臉一扭,道:"我幾時和他們這樣難纏過來?"蔣玉函道:"不然,可又是爲什麼呢?"襲人不答,只是流淚。蔣玉函不悅道:"你自從進了我家的門,我那一樣兒待你不好。真是心坎兒上溫存,手掌兒上奇擎,眼皮兒上供養,那一天晚上又不是臉兒相偎,腿兒相壓,手兒相持呢。我想就是寶二爺當日也未必把你如此的看待。你說寶二爺當日總是把你姐姐長、姐姐短的稱呼,我這如今,也是成日家把你姐姐不離嘴兒的叫,你總是不舒服,難道教我把你叫媽媽不成?"襲人道:"你不用慪人了。我有件事要問你,我可不許哄我,若肯據實的告訴了我,我纔信你疼我是真心實意呢。"蔣玉函笑道:"我的姐姐,我到底那一件事兒哄過你呢?"襲人道:"我想你成日家在城裏演戲,這件事你必須是知道的。我聽見說,如今寶二爺回了家了。前兒七月十五,在鐵檻寺僧、道作法,回生了好些人,這可是真事麼?"蔣玉函聽了,呆了半晌,忽然笑道:"這是你在那裏聽來的謠言?難爲你也是極聰明的個人兒,你也想想,世上也有個人已經死了,又會活了的道理?"襲人道:"外頭人人都是這樣說。還說宮裏的娘娘也回了生了。林姑老爺也做了城隍了,怎麼你還哄我呢。"蔣玉函道:"罷喲,我勸你喝口涼水,把這種妄心打退了罷。你原是我明媒正娶之妻,並不是我搶奪來的。權當寶二爺認真的回了家,他還能夠贖你回去麼?況且他如今現有嬌妻美妾,逐隊成行,也斷然不肯要你這個破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