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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早,寶珠着人送了信來,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刻在怡園敘集。"琴言應了,梳洗畢,獨坐凝思:"今日空閒無事,不如去看看庾香罷。"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諒也無妨。主意定了,換了一身素服,吩咐套了車,一面告訴師孃去謝謝同班的人。到了外間,忽然又轉念道:"如今已隔了半年了,況從前是聘才領我去的,不要進門房裏回話。如今我獨自去,就算太太待我好,叫我進去,那門房裏我總要去求他,適或碰起釘子來,他倒不許我進去呢?況且他家的人除了雲兒之外,一個都不認識。"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呆呆的站住。那小使進來說:"車已套了,到什麼地方去?"琴言不語,又想了一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費許多說話。他出來了,我去看看他,他也感情的。"遂對小使道:"我先到宏濟寺看魏師爺。"即出門上了車,小使跨了車沿,幾個轉變,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見寺門口歇一輛大鞍子四六檔車,有個車伕睡在車上。琴言當是聘才的車,想道幸而來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門去了。小使進去問了,說道:"在家,請你進去。"琴言下來,走進了東邊的門,小使指點他一直過了兩層殿,從東廊後另有一個院子進去。琴言低着頭,並不留心別處,一直到了聘才院子裏,見聘才的四兒出來,與他點點頭,把風門一開。琴言方抬頭望去,喫了一驚,見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亂跳,臉已紅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將出來。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見了。聘才道:"今日緣何光降?令我夢想不到。"琴言紅着臉答不上來。聘纔對着衆人道:"這是我天天說的第一個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爺。"又對琴言道:"這幾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爺,那位是潘三爺,這位是我的房東唐佛爺,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兩個也是班裏頭的,你想必不認識,都見見罷。"琴言無奈,只得對衆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華府來的,便合着掌把腰彎了幾彎,笑迷迷的說道:"多禮,多禮!請坐,琴爺。"潘三倒白對琴言作了一個揖,琴言照應和尚時,沒有留心。潘三已動了色心,藉此走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縮不能。只見潘三口諮牙撩齒的,凝着兩個紅眼珠,笑迷迷的說道:"你是琴大爺,我的琴大太爺,我想見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灑脫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開潘三,扯他坐下,要問他時,見奚十一說道:"你如今在華府裏可好?"琴言只得答應了"好。"奚十一道:"你可認得我?"琴言舉眼看他是一個黑大漢子,頗覺威風凜凜,有些怕他,便說道:"不相認識。"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邊。琴言要站起來,奚十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琴言低了頭,心中亂跳。奚十一又道:"你該謝謝我。去年夏天我來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來見我。後來與你師傅鬧起來,你從後門跑了,從此你就進了華府。這不是我作成你的麼?今日見了,應該謝謝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來,連忙退縮。奚十一大笑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甚小了,怎麼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怕奚十一動粗,便解釋道:"他在華府裏規矩甚嚴,一年沒有見過生人,自然拘束了。"這邊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卻不敢怎樣,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聘才便問琴言道:"你今日怎麼能出來?"琴言將他師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來看你,還要你同我,"說到此,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聘才已經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那裏去。"琴言只得說道:"要你同我去見見梅太太與庾香。"聘才笑了一笑,點點頭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們就去。"琴言見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個粗鹵人,盡講實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來。此時見了琴言,卻是生平未見過的寶貝,心中着實大動。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華府做親隨,便不好動手動腳調戲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斷不肯的,怎樣想個法兒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聽他們說話,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個計策來。
自己思算了一會,立起身來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幾步就走了出去。聘才與和尚連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動,黃瞪瞪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氣,不能發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對聘才作了一個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纔這個人,我實在愛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纔不等說完,忙搖頭道:"不肯,不肯!不肯,定的。"奚十一道:"況且他已改了行,也難強他。如今我有一個妙計,我們去了,你留他喫飯,說喫了飯,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喫時,我再闖進來同他坐坐,雖不能怎樣,也就完了這件心事,諒來也不算輕褻他。再送他些東西,看他待我怎樣。老棣臺,我們相好一場,你爲我出點力,我一輩子感激你。"聘才沉吟了一會,明知琴言的脾氣不能勉強,但又卻不得奚十一的情,只得說道:"依你這計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動粗的。他比不得別人,一句話說錯了,他就要哭的。這釘子我已碰過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斷不動粗的。我只要與他坐一坐,怎敢還想別的好處。我還有幾樣菜着人送來,你快把潘三也叫他出來,天香、翠官也攆開,就擺飯,我去去就來。"說罷,慌慌張張上車去了。
聘才進來對潘三道:"和尚請你說話。"潘三不得已,遲延的出去,尚回顧了幾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發走了,便故意的對琴言道:"好了,清淨了,我也被他們鬧昏了,鬧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們如今清清淨淨談談,喫了早飯再去,自然有一會耽擱。"琴言一想,在聘才處喫飯也不妨。況且這些人都去了,自然沒有人來,便問聘才道:"今年見過瘐香幾次了?"聘才隨口說道:"三次了。"琴言又問道:"我聽得奚十一是個壞人,爲什麼與他相好?"聘才道:"也沒有什麼很相好,看他也是個爽快人。"琴言道:"那個姓潘的,我也知道他。"聘才道:"那是個買賣老實人,就這和尚也極通世務的。"琴言心裏暗笑,也不便駁他。
卻說奚十一跨上車,叫車伕狠狠的幾鞭,那騾子一口氣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處,即進他的書房,吩咐家人問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來的四樣菜、兩樣點心出來,送到魏老爺那裏去,又教了他一番說話。也不進房,就在書房內炕上開了燈,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煙,已有三錢,可以捱得半天了。心裏想道:"送他些什麼東西纔好呢?"看着自己腰裏一個八大件鋼鑲表值二百吊錢,將這表給他罷。又想道:"單是了表也不算什麼貴重,只有那姨奶奶那對翡翠鐲子,京裏一時買不出來,把這個送他也體面極了。"即到菊花房裏,聽得唧唎唎的一聲。舉眼看時,原來菊花在淨桶上解手,見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氣薰人,我當着外頭開溝呢。"菊花啐了一口道:"嚼你的舌頭。"奚十一開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一個匣子,開了蓋,看是了便揣在懷裏,也不蓋箱子蓋,轉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鐲子做什麼?"奚十一道:"我與人比一比顏色就拿回來了。"到了書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踩開大步,一直到聘才處來。心裏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這京裏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說潘三到和尚房裏,和尚把奚十一的計與他說了,潘三樂極,連稱妙計,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裏想道:"這個活寶,就與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夠了,還想頑他麼?就叫他頑我,我也願意。他若肯頑我,自然也肯給我頑了。"一面胡思亂想,口中淌出饞涎來,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後捶了兩捶,鼻子裏哼了兩聲。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爺做什麼,脖子漲的疼麼?"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來,要面見聘才,四兒同了進去。來人道:"家爺說,有位琴爺在這裏,家爺從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來要請琴爺過去坐坐,恐怕不肯賞臉,叫我送了幾樣菜來,請大爺代家爺轉敬琴爺消消氣,家爺有事不能過來奉陪了。"聘才笑道:"怎麼要你老爺費事?又幾時得罪過琴爺?說得這樣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謝。"即賞了來人五百錢,又對琴言說道:"這是奚老爺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應該謝一聲。"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謝了一句。聘才叫四兒吩咐廚房快弄起來,就要喫飯。
四兒去了不多一刻,就擺了酒菜上來,在個方桌子上。聘才道:"雖然便飯,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喫飯罷。"聘纔不聽,斟了一杯送過來,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難得兩人對坐了。聘才隨口的說些話來哄琴言,要他喜歡,說庾香近來也不出門赴席聽戲,常託我對你說,在那裏放寬了心,不要惦記着他,他慢慢的去結交華公子,自然可以常見面了。聘才無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來。無奈琴言急於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喫,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飯,只聽得院子裏一陣腳步響,已撬了風門進來,琴言見奚十一,心裏就慌,站了起來。聘才笑盈盈的說道:"來得正好,主人來陪客了。"奚十一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喫完,竭誠來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過登子,就朝南坐了。一手執壺,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滿臉通紅。聘才道:"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幹,喝一口罷。"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對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飽得難受,你陪着喝一鍾罷。"便想走開,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話,我來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問問,你家公子是我嫡嫡親親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愛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樣,豈有我來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輕輕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說,雙眉軒動,好不怕人。況舊年琴言已領略過了,嚇得戰戰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個茶杯,喝了一杯,夾了一條海蔘送與琴言。琴言按住了氣,站起來道:"請自用罷,我已喫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別樣或喫不得,這東西喫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腸子裏也不甚漲的。"琴言聽了,也懂得是戲弄他,不覺眉稍微豎起來。聘才把腳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喫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喫不得,我喫了罷。"把琴言喫剩的酒也喝了,還嗒一嗒嘴道:"好酒。"琴言此時氣忿交加,又不便發作,捺住了一腔怒氣,心中想道:"這狗才不懷好意,我如今不唱戲了,他敢拿我怎樣?他如果無禮,我就與他鬧一場。"又見奚十一喝乾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對聘才道:"你知道我是從不喝酒的。"奚十一還要強他,只聽得切切促促腳步聲,見潘三同了和尚進來。潘三嚷道:"巧極了,被我闖了好筵席了。"和尚也說道:"原來魏老爺請客,也不虛邀我一聲。"潘三彎着腰,聳着肩,急急的幾步搶上來道:"待我來敬一杯。"便拿過琴言的杯子來道:"這酒涼了,我替喝了罷。"便一口乾了,把杯子在嘴脣上擦了一轉,斟了半杯,雙手遞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扭轉身來想走,無奈一邊是潘三,一邊是和尚擋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進口來。琴言怒道:"我真不會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讓潘三坐下,說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罷。"潘三隻得放手坐了,聘才與唐和尚拿兩張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見潘三將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轉,十分惱怒,已知他們一黨,有心欺侮他,若翻轉臉來,猶恐喫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