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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張祿成員外,自借銀李慕義,分別之後,復行入京,查看銀號數目,不覺有兩年之餘,耽擱已久,又念家鄉生理,不知如何,趁今閒暇,趕緊回鄉清查各行生理數目,並催收各客揭項爲要,因此左思右想,片刻難延。即時吩咐僕從,收拾行李,快些回鄉。不分晝夜,務要水陸兼程進發,不消幾日,已至金華地方,連忙舍舟登陸,到各店查問一次,俱有盈餘,十分大喜,大約停留半月,然後回家,諸事停妥,然後出fi拜客。先到李慕義府中敘會,李慕義因病了數月,形顏消減,今非昔比。
祿成一見,喫了一驚,連忙問道:“自別尊顏,瞬已三秋,未曉因何清減若此?懇祈示知。”李慕義答道:“自與仁兄分別,想必財富多增爲慰,弟因遭逢不遇,悲喜交集,至染了怔驚之症,數月不得痊癒,飲食少進,以致如斯也。後因日重一日,只得着家人催促妻子前來,以便服侍,及至家人齊集,骨肉團圓,心胸歡暢,登時病減三分,精神略好。誰是思及所欠仁兄之項,殊覺難安。”祿成道:“兄既抱病在身,理宜靜養爲是,何必多思多想,以損元神,這是死之不察致惹采薪之憂。今既漸獲清安,務宜慎加衣食,以固元氣,是養生之上策也。但仁兄借弟之款,已經數載有餘,本利未蒙清算。緣刻下弟有緊需,故特到來,與兄商酌,欲求早日清償,俾得應支爲幸。”李慕義聞說,心中苦切,默默無言。祿成見此情形,暗自忖度,以爲銀數過多,若要他們一次清還,未免過於辛苦,莫非因此而生吝心。我不若寬他限期,着他三次攤還,似乎易於爲力。不差不差,就是這個主意,方能兩全其美。隨又再問道:“李兄何以並無一言?但弟並非催討過甚,實因匯兌緊要,不得已到此籌劃,如果急切不能全數歸款,亦無妨對我直陳,何以默默無言,於理似有未妥,反致令人疑惑也。況我與你,相信以心,故能借此鉅款,而且數年來,並沒片言隻字提及,今實因京邦被人拖欠之項甚多,以至如此之緊也。”
李慕義聞言,即時面上發赤,甚不自安,連忙答道:“張兄所言甚是有理,但弟並非存心貪吝,故意推搪不欲償還,實因洋商缺本,鹽商不能羨長,又耗血本,兩行生理,共計五年內破費家財幾十萬,故迄今仍未歸還。況值吾兄緊用之際,又不能刻意應酬,極似忘恩負義,失信無情,問心自愧,汗顏無地矣。殊不知刻下雖欲歸款,奈因措辦不來,正是有心無力,亦屬枉然。椎求再展限期,待弟旋鄉,變賣產業,然後回來歸款,最久不過延遲半載,斷無延誤不還之理,希爲見原,幸甚幸甚。”張員外聽了這番言語如此圓轉、心中頗安,復又說道:“李兄既然如此,我這裏寬限你分三次償還罷。”李慕義道:“如此亦足感高情矣。”二人訂定日期,張員外即時告別。李慕義入內對妻子告知“張祿成大義疏財,胸襟廣闊,真堪稱爲知己也。我今允許變產償還,他即於欣萬悅而去。現在我因精神尚未復完,欲待遲一兩個月,身體略強壯,立即回廣東去,將田舍產業變賣清楚,回來歸還此款,收回揭單,免累兒孫,方酬吾願也。”流芳道:“父親此言,甚是正理,本應早日還清,方免外人談論,奈因立刻揭籌不足,只得好言推過耳。至於傾家還債,乃是大丈夫所樂爲,即使因此致窮,亦令人敬信也。”夫妻父子直談至夜靜更深,方始歸寢。
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日,流芳清晨起來,梳洗已畢,用過早膳,暗自將家產田舍物業等,通眼計算,似乎僅存花銀三十餘萬,少欠十餘萬方可清還,流芳心中十分焦躁,不敢令父親知道,致他憂慮,反生病端。只得用言安慰父親,並請安心調養元神,等精神稍微好些,再行回去籌措就是了。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片刻之間,已經兩月,李慕義身體壯健如常,惟恐張祿成復來追取,急急着家人收拾行李,催船回鄉而去不提。
回言張祿成期限已到,尚未見李慕義還銀音信,只得復到李府追討,流芳聞說,急忙接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說起情由:“前者今尊翁,曾經當面訂準日期情款,何以許久並無音訊,殊不可解也。況令尊與我,相處已久,平日守信重義,諒無如此糊塗,我是信得他過,或是有別的原故,亦未可知也。”流芳對道:“父親回廣將近半載,並未寄信回來,不知何故,莫非路上經涉風霜,回家復病,抑或變賣各產業,未能即時交易,所以延擱日期,亦未可料也。仍求世伯兄諒,再寬限期,領惠殊多。”祿成道:“我因十分緊急,故特到來催取,恐難再延時日。今既世兄開口討情,我再寬一月之期,以盡相好之義,務望臨期趕緊歸款,萬勿再延,是所厚望,倘此次仍就延誤,下次恐難容情,總祈留意,俾得兩存其美也。”說完告別而去,流芳急忙入內,對母親說知祿成到來催取銀兩,如此這般說法,孩兒只得求他,再爲寬限之期,即行清款,若逢期乏銀償還,恐他不能容情,反面生端,又怕一番焦累,如何是好。其母道:“吾兒不用擔憂,凡事順時應天,禍福隨天所降,何用隱憂。倘他恃勢相欺,或者幸遇貴人相救,亦未可知。”流芳只得遵母教訓,安心聽候而已。
不覺光陰迅速,忽已到期,又怕祿成再到,無可如何,十分煩悶,只得與母親商量道:“目下若再遇他來催銀,待孩兒暫時躲避,母親親自出堂相會,好言推卻,復求寬限,或者得他原情允肯,亦可暫解目前之急,以候父親音訊,豈不甚妙,你道如何?”其母道:“今日既系無可爲計,不得已依此而行,看他如何回答,再作道理。”流芳見母親一口依從,心中歡喜不盡,即時拜辭母親,並囑咐妻妹一番,着其小心照顧侍奉高堂,照應家務。“我今暫去陳景升莊上躲避數天,打聽祿成這聲氣,便即回來,無用掛心。”再三叮囑而去。我且不表。
再說張祿成,看看銀期又到,仍未見李慕義父子之面,心中已自帶怒三分,及候至過限數天,連影兒也不見一個。登時怒從心發,暴跳如雷,連聲大罵李慕義父子背義忘恩,寡情失信,況我推心置腹,仗義疏財,扶持於他,竟然三番五次,甜言推搪,當我係小孩子一般作弄,即使木偶泥人,亦難啞忍,叫我如何不氣?李慕義你既存心不仁不義,難怪我反面無情,待我親自再走一遭,看他們如何應我?然後設法報置於他,方顯我張祿成手段,若系任他左支右吾。百般推搪,一味遷延歲月,不知何時始能歸還,豈非反害了自己?這正如俗語所云:“順情終害己,相信反求人。”真乃金石之言,誠非虛語也。隨着家人備轎侍候,往李府而來,及至將近到門,家人把名帖投下。門子接帖,即忙傳遞入內,稟知主母,李安人傳語請見,門子領命,來至門前,躬身說道:“家主母有請張爺相會,請進。”祿成聞說家主二字,心中暗自歡喜,以爲李慕義一定回來,此銀必然有些着落,急忙下轎,步入中堂,並不見李慕義來迎,只有家人讓其上坐,奉上香茶。祿成狐疑,帶怒問道:“緣何你主人不來相見,卻着你在此招呼,甚非待客之禮。”家人稟道:“小的主人尚未回來,月前小的少主,親自回粵催促主人,至今未接回信,方纔小的所言,家主母請會,想必張老爺匆忙之間,聽語未真耳。”二人言談未了,忽報李安人出堂相見。張祿成此際,只得離座站立等候,只見丫鬟婢僕,簇擁着李安人緩步行來。
祿成連忙行禮道:“嫂嫂有禮了。”那李安人不慌不忙,從容還禮讓坐,然後說些寒暄客套。久別言詞,談了好一會,家人復獻上香茶,二人茶果,祿成開言問道:“前者慕兄所借本錢數十萬兩,至今閱數月之久,本利未蒙歸趙。數月之前,餘因小店虧空緊支,“只得到來索討,嗣因慕兄婉言推搪,許我變產清還,只得等候數月,誰想到期,全無音信,及再來詢問,得會世兄之面,據云尊夫返粵,並無迴音,不知作何究竟也?又因世兄求我延期,不得已再爲展延,迨今復已月餘,仍未有實信來。原此借項。實因慕兄承辦洋商二年,欠款太多,不能告退,恐他再延歲月,破耗更多,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起了扶持之念,特與他繳清官項,告退洋商,更代他謀充總埠承辦,實望他借風使帆,厚獲資財,大興家業,以盡我二人交情耳。不料三推四搪,絕無信義,即使木偶泥人,亦應驚駭發怒,況我有言在前,此項爲數甚巨,若一次不能清款,可分三次還清,似我這般容情,還有什麼不是?請嫂嫂將此情理忖度一番,便知孰短孰長也。”
李安人道:“怎是丈夫失信難爲叔叔,但我丈夫平日最重信義,決無利已損人。所因兩次承商,虧折過多,難以填補,即將此處生意估計,僅有五萬之數,家中田園鋪戶,覈算所值約二十餘萬之間,兩處歸理僅足三十萬,仍未夠還叔叔之款。以我忖度,或者丈夫因此耽擱時日,欲在各處張羅揭借,或向諸友親眷籌劃,必欲湊足叔叔之項,始回來歸款,以存信義,這是丈夫心意,所以許久尚無實音,蓋緣籌措銀兩未足之故,實非有心匿避,致冒不潔爽信之名,受人指摘,諒他斷斷不爲也。況承叔叔一團美意,格外栽培,豈敢忘恩負義,惟是耽誤叔叔,自問亦覺難安,總是非有心推搪,故意遲延,實因力有未逮也,且請叔叔寬心,自然有日清還。無庸掛懷也!”祿成聞此無氣力之言,又無定期,不知何時方能歸款,不覺勃然生怒道:“我不管你們有心無心,以今日情形而論,極似存心圖賴,果能趕緊清還,方肯幹休,若再遷延,我就要稟官追討,將你們家業填還,如有不足之處,更要把婦人女子,嬋僕等輩,折還抵賬,你需早早設法了事,才得兩全其美,若待至官差到門,反討那些羞辱,斯時悔之晚矣。”說完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