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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遠先生言:昔在王坦齋先生學幕時,一友言夢遊至冥司,見衣冠數十人累累入;冥王詰責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遇一吏,似相識,而不記姓名,試揖之,亦相答。因問:“此並何人,作此形狀?”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豈無一故交耶?”曰:“僕但兩次佐學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則真不知矣。此所謂四救先生者也。”問:“四救何義?”曰:“佐幕者有相傳口訣,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斷無可救;生者尚生,又殺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寧委曲以出之。而死者銜冤與否,則非所計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則官之禍福不可測;使不得申,即反坐不過軍流耳。而官之枉斷與否,則非所計也。救大不救小者,罪歸上官,則權位重者譴愈重,且牽累必多;罪歸微官,則責任輕者罰可輕,且歸結較易。而小官之當罪與否,則非所計也。救舊不救新者,舊官已去,有所未了,羈留之恐不能償;新官方來,有所委卸,強抑之尚可以辦。其新官之能堪與否,則非所計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長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爲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報復。然人情百態,事變萬端,原不能執一而論。苟堅持此例,則矯枉過直,顧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釀事,亦往往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貽禍者。”問:“其果報何如乎?”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夙業牽纏,因緣終湊。未來生中,不過亦遇四救先生,列諸四不救而已矣。”俯仰之間,霍然忽醒,莫明其入夢之故,豈神明或假以告人歟?
石膏治病乾隆癸丑春夏間,京中多疫。以張景嶽法治之,十死八九;以吳又可法治之,亦不甚驗。有桐城一醫,以重劑石膏治馮鴻臚星實之姬,人見者駭異。然呼吸將絕,應手輒痊。踵其法者,活人無算。有一劑用至八兩,一人服至四斤者。雖劉守真之《原病式》、張子和之《儒門事親》,專用寒涼,亦未敢至是,實自古所未聞矣。
考喜用石膏,莫過於明繆仲淳(名希雍,天、崇間人,與張景嶽同時,而所傳各別),本非中道,故王懋竑《白田集》有《石膏論》一篇,力辯其非。不知何以取效如此。此亦五運六氣,適值是年,未可執爲定例也。
中表某丈從伯君章公言:中表某丈,月夕納涼於村外。遇一人似是書生,長揖曰:“僕不幸獲譴於社公,自禱弗解也。一社之中,惟君祀社公最豐,而數十年一無所祈請。社公甚德君,亦甚重君。君爲禱,必見從。”表丈曰:“爾何人?”曰:“某故諸生,與君先人亦相識,今下世三十餘年矣。昨偶問某家索食,爲所訴也。”表丈曰:“己事不祈請,乃祈請人事乎?人事不祈請,乃祈請鬼事乎?僕無能爲役,先生休矣。”其人掉臂去曰:“自了漢耳,不足謀也。”
夫餚酒必豐,敬鬼神也;無所祈請,遠之也。敬鬼神而遠之,即民之義也。視流俗之諂瀆,迂儒之傲侮,爲得其中矣。
說此事時,餘甫八九歲,此表丈偶忘姓名。其時鄉風淳厚,大抵必端謹篤實之家,始相與爲婚姻,行誼似此者多,不能揣度爲誰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俯仰七十年間,能勿睾然遠想哉!
黃葉道人潘斑黃葉道人潘斑,嘗與一林下鉅公連坐,屢呼鉅公爲兄。鉅公怒且笑曰:“老夫今七十餘矣。”時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歲,當與前朝人序齒,不應闌入本朝。若本朝年歲,則僕以順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僅差十餘月耳。唐詩曰:‘與兄行年較一歲。’稱兄自是古禮,君何過責耶?”滿堂爲之咋舌。論者謂潘生狂士,此語太傷忠厚,宜其坎壈終身,然不能謂其無理也。
餘作《四庫全書總目》,明代集部以練子寧至金川門卒龔詡八人列解縉、胡廣諸人前,並附案語曰:“謹案練子寧以下八人,皆惠宗舊臣也。考其通籍之年,蓋有在解縉等後者。然一則效死於故君,一則邀恩於新主,梟鸞異性,未可同居,故分編之,使各從其類。至龔詡卒於成化辛丑,更遠在縉等後,今亦升列於前,用以昭名教是非。”千秋論定,紆青拖紫之榮,竟不能與荷戟老兵爭此一紙之先後也。黃泉易逝,青史難誣。潘生是言,又安可以佻薄廢乎?
祠後密語曾映華言:有數書生赴鄉試,長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廢祠之前,就階小憩,或睡或醒。一生聞祠後有人聲,疑爲守瓜棗者,又疑爲盜,屏息細聽。一人曰:“先生何來?”一人曰:“頃與鄰家爭地界,訟於社公。先生老於幕府者,請揣其勝負。”一人笑曰:“先生真書癡耶!夫勝負烏有常也?此事可使後訟者勝,詰先訟者曰:‘彼不訟而爾訟,是爾興戎侵彼也。’可使先訟者勝,詰後訟者曰:“彼訟而爾不訟,是爾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後至者勝,詰先至者曰:‘爾乘其未來,早佔之也。’可使先至者勝,詰後至者曰:‘久定之界,爾忽翻舊局,是爾無故生釁也。’可使富者勝,詰貧者曰:‘爾貧無賴,欲使畏訟賂爾也。’可使貧者勝,詰富者曰:‘爾爲富不仁,兼併不已,欲以財勢壓孤煢也。’可使強者勝,詰弱者曰:‘人情抑強而扶弱,爾欲以膚受之訴聳聽也。’可使弱者勝,詰強者曰:‘天下有強凌弱,無弱凌強。彼非真枉,不敢冒險攖爾鋒也。’可以使兩勝,曰:‘無券無證,糾結安窮?中分以息訟,亦可以已也。’可以使兩敗,曰:‘人有阡陌,鬼寧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爾輩所有,讓爲閒田可也。’以是種種勝負,烏有常乎?”一人曰:“然則究竟當何如?”一人曰:“是十說者,各有詞可執,又各有詞以解,紛紜反覆,終古不能已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則長擁兩美莊矣。”語訖遂寂。此真老於幕府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