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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女名素雲,與餘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爲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嫺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餘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瞭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餘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雲笑捶餘肩曰:“汝罵我耶!”芸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餘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芸笑挽素雲置餘懷,曰:“請君摸索暢懷。”餘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爲也。”時四鬢所簪萊莉,爲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餘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人,蓋有故也。請幹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幹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餘又與素雲茶話片刻,步月而回。時餘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遊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餘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峯,餘之表妹婿也。豔稱新人之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峯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峯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芸曰:“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於資。
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於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餘友吳江張閒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餘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遊虎丘,閒憨忽至,曰:“餘亦有虎丘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半塘相晤,拉餘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餘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箇中,私心忐忑,強爲酬答。因私謂閒憨曰:“餘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閒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爲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他慮也。”餘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芸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解維,芸謂餘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餘諾之。返棹至都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芸日:“今日得見美而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爲子圖之。”餘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爲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爲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釧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餘姑聽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餘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適憨有石湖之遊,即別去。芸欣然告餘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餘詢其詳,芸曰:“向之祕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蒿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困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爲先兆。’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者必冷香耳,當再圖之。”餘笑曰:“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
後憨爲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