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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老殘把個靚雲說得甚爲鄭重,不由德夫人聽得詫異,連環翠也聽得傻了,說道:“這屋子想必就是靚雲的罷?”老殘道:“可不是呢,你不見那對子上落的款嗎?”環翠把臉一紅,說:“我要認得對子上的款,敢是好了!”老殘道:“你看這屋子好不好呢?”環翠道:“這屋子要讓我住一天,死也甘心。”老殘道:“這個容易,今兒我們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讓你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山上下來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嗎?”大家聽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說:“這地不要說他羨慕,連我都捨不得去哩!”
說着,只見門簾開處,進來了兩個人,一色打扮:穿着二藍摹本緞羊皮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個頭,梳作一個大辮子,搽粉點胭脂,穿的是挖雲子鑲鞋。進門卻不打稽首,對着各人請了一個雙安。看那個大些的,約有三十歲光景;二的有二十歲光景。大的長長鴨蛋臉兒,模樣倒還不壞,就是臉上粉重些,大約有點菸色,要借這粉蓋下去的意思;二的團團面孔,淡施脂粉,卻一臉的秀氣,眼睛也還有神。各人還禮已畢,讓他們坐下,大家心中看去:大約第二個是靚雲,因爲覺得他是靚雲,便就越看越好看起來了。
只見大的問慧生道:“這位老爺貴姓是德罷?您是到那裏上任去嗎?”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揚州,路過此地上山燒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問老殘道:“您是到那兒上任,還是有差使?”老殘道:“我一不上任,二不當差,也是送家眷回揚州。”只見那二的說道:“您二位府上都是揚州嗎?”慧生道:“都不是揚州人,都在揚州住家。”二的又道:“揚州是好地方,六朝金粉,自古繁華。不知道隋堤楊柳現在還有沒有?”老殘道:“早沒有了!世間有一千幾百年的柳樹嗎?”二的又道:“原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們山東人性拙,古人留下來的名跡都要點綴,如果隋堤在我們山東,一定有人補種些楊柳,算一個風景。譬如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難道當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嗎?不過既有這個名跡,總得種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讓那遊玩的人看了;也可以助點詩興;鄉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聽得此話,都喫了一驚。老殘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屬,一定是靚雲無疑了。又聽他問道:“揚州本是名士的聚處,像那‘八怪’的人物,現在總還有罷?”慧生道:“前幾年還有幾個,如詞章家的何蓮舫,書畫家的吳讓之,都還下得去,近來可就一掃光了!”慧生又道:“請教法號,想必就是靚雲罷?”只見他答道:“不是,不是。靚雲下鄉去了,我叫逸雲。”指那大的道:“他叫青雲。”老殘插口問道:“靚云爲什麼下鄉?幾時來?”逸雲道:“沒有日子來。不但靚雲師弟不能來,恐怕連我這樣的乏人,只好下鄉去哩!”老殘忙問:“到底什麼緣故?請你何妨直說呢。”只見逸雲眼圈兒一紅,停了一停說:“這是我們的醜事,不便說,求老爺們不用問罷!”
當時只見外邊來了兩個人,一個安了六雙杯箸,一個人託着盤子,取出八個菜碟,兩把酒壺,放在桌上。青雲立起身來說:“太太老爺們請坐罷。”德慧生道:“怎樣坐呢?”德夫人道:“你們二位坐東邊,我們姐兒倆坐西邊,我們對着這月洞窗兒,好看景緻。下面兩個坐位,自然是他們倆的主位了。”說完大家依次坐下,青雲持壺斟了一遍酒。逸雲道:“天氣寒,您多用一杯罷,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說:“是的,當真我們喝一杯罷。”
大家舉杯替二雲道了謝,隨便喝了兩杯。德夫人惦記靚雲,向逸雲道:“您才說靚云爲什麼下鄉?咱娘兒們說說不要緊的。”逸雲嘆口氣道:“您別笑話!我們這個廟是從前明就有的,歷年以來都是這樣。您看我們這樣打扮,並不是像那倚門賣笑的娼妓,當初原爲接待上山燒香的上客:或是官,或是紳,大概全是讀書的人居多,所以我們從小全得讀書,讀到半通就唸經典,做功課,有官紳來陪着講講話,不討人嫌。又因爲尼姑的裝束頗犯人的忌諱,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說看見尼姑不吉祥,所以我們三十歲以前全是這個裝束,一過三十就全剃了頭了。雖說一樣的陪客,飲酒行令;間或有喜歡風流的客,隨便詼諧兩句,也未嘗不可對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卻說是犯着祖上的清規,不敢妄爲的。”德夫人道:“然則你們這廟裏人,個個都是處女身體到老的嗎?”逸雲道:“也不盡然,老子說的好:‘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若是過路的客官,自然沒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紳衿,常來起坐的,既能夾以詼諧,這其中就難說了!男女相愛,本是人情之正,被情絲繫縛,也是有的。但其中十個人裏,一定總有一兩個守身如玉,始終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說的也是,但是靚雲究竟爲什麼下鄉呢?”逸雲又嘆一口氣道:“近來風氣可大不然了,倒是做買賣的生意人還顧點體面;若官幕兩途,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比那下等還要粗暴些!俺這靚雲師弟,今年才十五歲,模樣長得本好,人也聰明,有說有笑,過往客官,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又好修飾,您瞧他這屋子,就可略見一斑了。前日,這裏泰安縣宋大老爺的少爺,帶着兩位師爺來這裏喫飯,也是廟裏常有的事。誰知他同靚雲鬧的很不像話,靚雲起初爲他是本縣少爺,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後來,萬分難忍,就逃到北院去了。這少爺可就發了脾氣,大聲嚷道:‘今兒晚上如果靚雲不來陪我睡覺,明天一定來封廟門。’老師父沒了法了,把兩師爺請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纔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難星。昨兒下午,那個張師爺好意,特來送信說:‘你們不要執意,若不教靚雲陪少爺睡,廟門一定要封的。’昨日我們勸了一晚上,他決不肯依,你們想想看罷,老師父聽了沒有法想,哭了一夜,說:‘不想幾百年的廟,在我手裏斷送掉了!’今天早起才把靚雲送下鄉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雲、素雲、紫雲三位師兄在此等候封門。”
說完,德夫人氣的搖頭,對慧生道:“怎麼外官這麼利害!咱們在京裏看御史們的摺子,總覺言過其實,若像這樣,還有天日嗎?”慧生本已氣得臉上發白,說:“宋次安還是我鄉榜同年呢!怎麼沒家教到這步田地!”這時外間又端進兩個小碗來,慧生說:“我不喫了。”向逸雲要了筆硯同信紙,說:“我先寫封信去,明天當面見他,再爲詳說。”
當時逸雲在佛櫃抽屜內取出紙筆,慧生寫過,說:“叫人立刻送去。我們明天下山,還在你這裏喫飯。”重新入座。德夫人問:“信上怎樣寫法?”慧生道:“我只說今日在鬥姥宮,風聞因得罪世兄,明日定來封門。弟明日下山,仍須藉此地一飯,因偕同女眷,他處不便。請緩封一日,俟弟與閣下面談後,再封何如?鵠候玉音。”逸雲聽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壺滿斟了一遍酒,摘了青雲袖子一下,起身離座,對德公夫婦請了兩個雙安,說:“替鬥姥娘娘謝您的恩惠。”青雲也跟着請了兩個雙安。德夫人慌忙道:“說那兒話呢,還不定有用沒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雲愣着個臉說道:“這信要不着勁,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雲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嗎?你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出家人,要算下賤到極處的,可知那娼妓比我們還要下賤,可知那州縣老爺們比娼妓還要下賤!遇見馴良百姓,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銼骨揚灰。遇見有權勢的人,他裝王八給人家踹在腳底下,還要昂起頭來叫兩聲,說我唱個曲子您聽聽罷。他怕京官老爺們寫信給御史參他。你瞧着罷!明天我們這廟門口,又該掛一條綵綢、兩個宮燈哩!”大家都忍不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