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呂熊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唐孝廉的妻黃氏,產後止五日即起身接待親戚,感了風寒,頭疼發熱起來,醫藥無效,日重一日。孝廉一面煩人僱覓奶孃,一面發帖到濱州去請名醫來看,雲系產後傷寒,邪熱傳結,瘀血遲滯,汗下難施。幸脈有元神,且用兩解調和之藥,看是何如。時賽兒有三四天缺乳了,並不啼哭,亦無聲息,老婢把米飯來喂些,也嚥下去。蒲臺是個小縣分,那裏尋得出好奶孃?看了兩個,甚覺腌臢,都不中意。黃夫人之病勢又加,胸隔煩悶,漸漸發喘。濱州醫生,已自辭去。孝廉心中着急,唯有叩祈祖宗保佑。黃夫人之弟及弟婦來問候,生眼一看,知道不濟,勸孝廉預備後事。只見門上老家人進來稟道:“有一個奶孃,說是濟寧州人,流落在這裏的,不論僱價。——看去倒也潔淨。”孝廉道:“我心已碎了,煩尊舅出去問問他。”勇子道:“這是極要緊的事,教進來看的好。”老家人遂將奶子引進。但見:身材不肥不瘦,穿一頂鴨頭綠的細布寬衫;頭髮半黑半白,裹一片佛頭青的滑綾小帕。面有重頤,鼻如懸膽。雙眸熠熠,光華動若春星;兩耳耽耽,潔白彎如新月。骨相端嚴,雍雍乎閨中懿範;神姿秀逸,飄飄然林下清風。腰繫無縫素羅裙,腳着有綾黃葛履。都猜道有似半老的蕭娘,誰知是真個長生的仙姥。孝廉見此姆雖穿一身布服,容止非凡,覺道有些踢蹺。因幾日心思煩亂,沒個主張,遂叫老梅引至夫人臥榻前,孝廉亦隨後步入。夫人病雖昏沉,心卻明白,開眼一看,就點點頭。舅母就將外甥女抱起,遞與乳媽。乳媽接在手看看道:“好!”只見賽兒嘻嘻的笑個不已,口內啞啞的,卻象要說話的光景。孝廉大爲奇異。舅母再去抱時,掉着頭不理。老梅道:“是認生。”把兩手來拍拍,去按時,賽兒看一看,也掉頭去了。黃夫人見了這個光景,便道:“我兒!我沒福氣做你的母親,這個纔是我兒的真親孃了。”說未畢,淚如雨下,昏暈去了。孝廉急喚醒來,夫人眼淚滾個不住,向着孝廉道:“相公好生看待乳孃!”孝廉氣咽心酸,遂請乳孃抱着賽兒,到西房安歇,留下勇於、舅母在家相伴病人。看看一刻重似一刻,氣逆上來,老梅將夫人抱在懷內,撫摩胸膛。孝廉坐在牀頭,守到半夜叫聲:“賽兒!做孃的在生了吾兒了!”又向孝廉道:“老梅甚好,相公收用了他,再生個兒子,接續香火罷。我去了!”遂瞑目而逝,孝廉放聲大哭,遂移出去,放於正廳上,一家舉哀。乳母知道夫人已死,天明起來,抱着賽兒出到廳上。賽兒忽地呱呱的哭,孝廉肝腸欲斷,撫首賽兒說道:“吾兒月尚未足,就知道母親死了麼?”越哭個不止。乳母道:“莫哭罷!吾兒日後封贈母親罷。”賽比方住了哭。家人聽見,暗暗稱奇。孝廉吩咐乳母:“少不得有女親戚來弔喪,要看賽兒,抱着睡覺罷。”乳母說:“待親戚來時,我叫賽兒睡就是了。”那時忙忙的備辦衣衾棺槨殯殮,延請僧人誦經禮懺,弔喪者概止領帖。整整悲哀了七六四十九日。孝廉自從夫人死的那夜在廳上睡起,後遂移榻在廳側書房,把後面四五間內室讓於乳母,令老婢在內伏侍。因喪中哀苦,病了幾日,閉門靜坐,想起這個乳母着實古怪,他來時,正值夫人病危,不曾細問來歷,遂叫老婢請乳母出來。孝廉讓坐畢,問:“賽兒兩日愛喫乳麼?”乳母說:“想因夫人死了,喫得少。”孝廉道:“實不瞞你說,賽兒自生出來,從不會啼哭,並無聲息。自從你來之後,不但會哭會笑,並且有知識,我想來必有緣故。且尚未知你姓氏籍貫,——看來是個大家舉止,不是做乳母的,爲何特尋到舍下?我心裏委實不能解。如今我兒全仗着你,不妨說與我知道。”乳母說:“天下事皆有自然之數。老身姓鮑,先父做過兗州府太守。在任之時,先父常說濟寧州有個神童,十二歲上游庠,後來必然顯達,就將老身許了他。迨任滿回籍,老身就隨丈夫歸於濟寧,不期先夫才高命舛,屢舉不第,抑鬱憤悶,至於病亡。先夫亡後三日,老身生下個兒子,臨盆就死了。”孝廉道:“這是在幾月間呢?”乳母道:“是本年八月十五西時。老身無兒元女,葬了丈夫,要去做個尼姑,忽得一夢,見送生娘娘向老身說:‘你生的兒子,原該是女身,錯投了男胎,所以我又送到蒲臺縣真孝廉家去了。你這裏死,他那裏生呢。’老身因此到來。問姓真的孝廉,都說沒有。問着一個算命的嶽先生,說:‘是個真正孝廉,不是姓真,是姓唐。他家正要尋個乳母,你造化,這姑娘他日大貴哩。’老身是這個緣由來的。”孝廉聽了這些話,欲待信他,恐無是理;欲待不信,賽兒這個情景,卻又奇怪。因向乳母道:“如今賽兒也就是你的親兒了,望你撫育長成,先荊在地下也是感激的。”乳母道:“不消說得,老身當日隨父親在任,曾請過名師讀書,經史子集,皆諳大義。又延女師教過針指,凡刺繡組馴之事,亦所優爲。待令愛長大,老身當一一教導,日後嫁個佳婿,老身也要隨去,以終餘年。”孝廉大驚,肅然起敬道:“我女兒長大時,自然把你做親孃看待。但還有句話相問:“前日你說賽兒日後封贈母親,這句話更爲難解,從沒有女婿貤封①丈母孃的理。”鮑母道:“令愛,女兒賽過男兒,是以說着止他哭的。”孝廉想,送生娘娘在亡妻夢中講的話,他也知道!更覺可異,遂立起身,深深四揖道:“賽兒終身都要仰藉大力,學生自當銜結以報。”鮑母說聲“不敢”,自向內宅去了。孝廉想着隋文帝初生的事,因檢出《通鑑》看雲:帝誕生時紫氣衝庭,手中有文曰“玉”,遂有一尼來請鞠育,居無幾,尼偶他出,帝母自抱懷中,忽頂上湧出兩角,遍體皆成龍紋,大驚投地。尼心動,亟還曰:“這一驚,致令我兒遲做十年天子。”大抵史傳所載,諒非虛語,這樣奇事,原是有的。乃吩咐家人呼乳母爲鮑太太。
光陰倏忽,賽兒將及週期了。孝廉預備酒筵,請女親戚來看賽兒抓周。至期畢集,老梅婢便向中堂鋪下紅毯,擺列抓周物件。鮑母道:“有劍,須放一口。”孝廉遂取祖遺的松紋劍,遠遠放在紅毯上。老梅便去抱了賽兒出來,賽兒見了親戚只是笑。鮑母又在袖內探出一顆玉印,光華奪目,放在劍之左旁,然後將賽兒坐下紅毯。賽兒各件不抓,竟爬到前面,右手把劍拖在身邊,再三玩弄,頻以手指點劍鞘。鮑母就去鞘與他看了看,孝廉忙接了去。賽兒左手就取玉印,印有鈕,鈕有紅絲絛,自己竟穿在手臂上了。又翻翻幾本書籍,餘外都不看。衆親戚都呆了,鮑母遂抱了賽兒進去。衆人都在那邊三三兩兩,猜這奶孃是個妖怪。孝廉雖然聞得,佯爲不知。到晚各散。
未幾又是黃夫人週年之期了。孝廉在靈前設筵哭祭,賽兒聽見務要出來也和着父親哭,孝廉倒含着眼淚住了聲,恐傷了女孩之意。自後無話。
賽兒到五歲時,鮑母教他讀《女小學》,一遍即能背誦,慧悟穎異,過目輒不忘。四書五經,只兩年讀完。略講大義,聞一知十。又能解古人所未解,發古人所未發。孝廉家中有的是書,盡送到內室,由他看完。九歲十歲上頭,文章詩賦,無所不妙。一日,要看兵書。鮑母雲:“兵書尚未到哩,有武經七書在此,看看罷。”孝廉見說要看兵書,心中疑訝,且試試女兒的①貤(yì,音異)封——“貤”,作“重複”解。“貤封”,再一次封賞。志向,連鮑母請到前廳。賽兒方十一歲,穿的東方亮衫子,水墨披風,鵝黃裙,素綾襪,插的是水精簪與碧玉釵。雲鬟鬖鬖①,瑩澤照人。平素性格不喜薰香,不愛綺繡,不戴花朵,不施脂粉。孝廉想:“我兒自是仙子降生!”又見鮑母穿的,還是十年以前進來的衣履,絕無塵垢,反覺新鮮,孝廉也猜是個仙姥了,遂問道:“鮑太太用齋,我兒小小年紀,尚該喫些暈。”賽兒道:“孩兒凡事隨着太太。”孝廉道:“就是孝順了。”因取鎮書的一塊方玉,上雕着個蟠螭②,遞與賽兒道:“我兒鎮書少不得的,可就賦詩一首。”賽兒隨口吟道:
玉螭千古鎮詩書,好似拘方宋代儒。
蜀不化龍行雨去?九天出入聖神俱。
孝廉大驚道:“我兒的詩,格高旨遠,就是當今才子,也恐不及。獨是宋儒是傳述聖道的,不宜低斥。”賽兒道:“孔子一部《論語》,只教人以學問,從不言及性天,子貢所謂‘不可得而聞’者,自非大賢以上之資不能知也。子思爲孔子之孫,親承家學,故《中庸》一書說到性天上頭,曰:‘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至可與天地參。’則知聖人之道,粗者夫婦與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誠爲能化,又曰至誠如神。聖人神明變化,豈拘拘焉繩趨尺步者乎?善學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義孝梯,此入聖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語,不過爲中下人說法,他自己得力處在於儘性知天。孔子五十學《易》,孟子終身未嘗言《易》,誠以《易》者,乃天道幽遠之極致,上智亦所難明。宋儒未達天道,強爲傳注,如參禪者尚隔一塵,徒生後學者之障蔽。又講到性理,非影響模糊,即刻盡穿鑿,不能透徹源頭,只覺到處觸礙。若夫日用平常,聖人隨時而應。要之各當於理,何用設立多少迂板規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達權者爲逾閒,通變者爲失守,此真墮入窠臼中耳!孩兒讀書要悟聖賢本旨,不比經生,眼孔只向章句鑽研,作依樣葫蘆之解,是以與宋儒不合,幸父親勿訝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語。賽兒即向父親說聲“進去”,同鮑母緩步進去了。孝廉思想:“我兒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見解,定是鮑母教導的。女孩兒須做不得傳述道統的人,本分上還該做些女紅纔是。”
過了幾時,孝廉又請賽兒出來問:“孩兒向來可曾習些女紅?”答道:“孩兒既名爲‘賽兒’,不是個習女紅的女子了!”孝廉向着鮑母問道:“可要習些。”鮑母道:“要從其性,不用強之。”孝廉又問:“孩兒,古來列女所取的是那幾個?”賽兒道:“智如辛憲英,孝如曹娥,貞如木蘭,節如曹令女,才如蘇若蘭,烈如孟姜①,皆可謂出類拔萃者。”孝廉又問;“夫婦和美,而有婦德者是誰?”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極,遂指庭前所種斑竹,不拘詩詞,令詠一首,意蓋以湘妃爲女德之至也。賽兒立成一小令雲:
情脈脈,淚雙雙,二女同心灑碧篁。
不向九嶷從舜帝,湘川獨自作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