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吳趼人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且說賈似道看見家人送“京報”進來,猛然想起巫忠昨夜說還有一件喜事,看“京報”便知的話,正不知有何喜事,想來看“京報”可知的喜事無非是升官;然而升官之喜,當是自己先奉旨,何必要看“京報”呢!一面想一面接過那一本“京報”,揭開看時,裏面第一頁上夾着兩張紅紙條兒,先看第一張上面是寫着:奉皇太后懿旨:婉妃張氏,妄造謠言,熒惑聖聽,致令皇帝受驚,聖躬不豫,實屬罪大惡極。張氏着革去“婉妃”名號,交三法司處斬。欽此。似道看罷拍掌道:“這才消卻我心頭之恨也。巫忠說是喜事,大約就是這個;雖然不算喜事,卻也可算得一樁快事了!”想罷,再看那第二張,上面是寫着:奉旨:權守鄂州張世傑奏報大獲勝仗一節,深堪嘉尚。張世傑着授爲黃州、武定諸軍都統制,仍責令相機進兵。欽此。似道看罷,心中又是不快。想道樊城、襄陽的事已是隱過,這鄂州勝仗又何必奏聞呢。如今他授了都統制,倘使他得了此職,不去退援江州,豈不是白費了手腳麼?悶了半晌,叫人去請夢炎來。同他商量,叫他再專人齎了僞詔旨去催張世傑退援江州。夢炎只得依命而行去了。看官,你道樊城、襄陽已經失守,鄂州系毗連之地,自當震動,何以反得了勝仗呢?原來樊城的守將是範天順,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名牛富,一名王福,皆有萬夫不當之勇。襄陽的守將是呂文煥,手下也有兩員上將:一名黃順,一名金奎,算來也是兩條好漢。所以元朝的徵南都元帥伯顏,同了副元帥張弘範,帶了精兵三十萬,圍住了樊城、襄陽兩處,已經四年,還攻打不下。
內中單表這張弘範,他本是大中華易州定興人,從小就跟他父親張柔,從金朝投降了蒙古,慢慢的他就忘記了自家是個中國人,卻死心塌地奉承那蒙古的什麼“成吉思”,並且還要仇視自家的中國人,見了中國人,大有滅此朝食之概。這回掛了副元帥的印,跟着伯顏來寇襄陽,圍了許久,攻打不下。那時帳下有個行軍參謀,叫做董文炳,本是中國真定槀城人。他父親董俊,曾事金朝,後來也降了蒙古。文炳從小就有許多小智計,此時拜了行軍參謀,來寇中國。當下文炳見久圍襄陽不下,因上賬獻計,請分兵去圍樊城,以破其掎角之勢;所以張弘範帶領一半兵馬,去圍樊城,卻也是日久無功。一無惱了張弘範,親自率兵來攻城。城中守將範天順,也在城樓指揮兵士,竭力守護。弘範督率衆兵,疊架雲梯火炮,向前攻打。城上檑木矢石打下,無法可以近城。弘範見城上守禦有方,乃用馬鞭一揮,約退兵士一箭之地,縱轡向前,揚鞭指範天順道:“將軍苦守此城,已近四年。心力俱竭,徒然勞兵費餉,終久有何用處?而且南朝奸臣當道,宗廟社稷旦夕不保;今我朝分兵南下,倘一旦臨安有失,宋室君後,尚當投降,那時將軍苦守此城,爲的是甚事來呢?莫非那時還替大宋出力麼?古語有云:‘識時務者爲俊傑’。何不及早投降,當不失封侯之位。我愛將軍智勇兼備,所以特來相勸,將軍切勿執迷不悟。”範天順大怒道:“有日援兵一到,我要生擒你這忘宗背祖的東西。剖你心肝出來,看看是個什麼樣兒。你也不想想,你出身的易州地方,本是中朝土地,你便是中朝的臣民,不在中朝建功立業;反投到那腥羶騷臭的韃子地方去,卻來此處耀武揚威。”話猶未了,惱了旁邊大將牛富,厲聲大叫道:“將軍且不必同這忘背根本的奴才說話,待我射死這奴才,再出城去殺韃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弓弦響處,一箭正射中弘範左臂,險些兒翻身落馬。左右飛速上前,救回本陣。正待退兵,忽然樊城城門大開,牛富率領五百敢死之士,殺將出來。北兵見主帥受傷,無心戀戰。陣腳先亂,被牛富衝入陣中,左衝右突。北兵且戰且走,牛富終恐衆寡不敵,追殺一陣,也自收兵。張弘範敗退三十里立下寨柵,叫了醫官來,拔出箭頭,敷上傷藥,在營中養傷。一連數日,未曾出戰。忽報元主差官送紅袍大將軍來,弘範大喜,忙教請人。(看官,你道這紅袍大將軍是個人麼?非也。這是他從西域得來的一尊大炮,這等炮雖比不得近日的“阿姆斯脫郎”“克虜伯”,然而在當日火器未曾十分發明的時代,也要算是數一數二的利器了。所以元主得了它十分歡喜,給它一個封號,叫做紅袍大將軍;因爲不用它的時候,便將一個大紅緞的罩子將它罩住,所以有此美名。)當下張弘範得了這件寶貨,不勝之喜,即刻傳令衆兵士,今夜進兵,務要攻下樊城。衆兵得令,晚晡時,飽餐一頓,奮勇向前來至城下。
正是二鼓向盡,弘範傳令攻城。範天順仍在城頭上往來巡梭,忽聽得元軍中天崩地塌的轟了一聲,只見半空中碗大的一個透紅彈子,向城上飛來,恰打在一個城垛上,匉訇一聲,城垛已倒。天順急令兵士搬運磚石,前來修補堵塞。又傳令四門多備磚石,以便隨時修堵。方纔元軍中所放的是紅衣大炮,須要格外小心。傳令未畢,又聽得一聲震響,這個彈子卻從城頭上飛過,墜落城內。霎時間城中百姓大亂起來。不到一刻,接二連三的又是四五炮,彈子卻都打入城中。彈子落處,登時火起。一時男女老幼,呼號奔走,鬧得人光燭天,毒煙迷目,雞飛狗走,鬼哭神嚎。天順此時只顧得守城,也不能理會此事,怎禁得一個個的彈子打來!莫說是磚石等料不能堵塞,眼見得就是銅牆鐵壁,只怕也要洞穿的了。
正在往來逡巡時,忽然又是地動天驚的一聲,木石橫飛,火光四射,東北隅上已崩了四五丈的城牆。天順急馳馬前去察看,只見元兵一擁而入。天順回顧左右,只有十餘個從人。正欲殺將過去,元兵已殺上城來。天順料敵不過,勒馬返奔,奔至城樓前下馬入內,見壁上掛着一柄龍泉寶劍?遂拔了下來,握在手上,嘆道:“我範天順生爲大宋之人,死當爲大宋之鬼。我這樣一個乾淨身體,豈可死在那韃子之手?莫若就此了我之事吧。”說畢,舉起寶劍,向咽喉上一割,一點忠魂,已上達雲霄,與日月爭光去了。
卻說當夜牛富見敵兵攻城既急,城中又是火起,惱得他暴跳如雷;一時上城禦敵,一時又下城救火,鬧到四鼓向盡時,真是人困馬乏,忽聽得東南城垣已破,提槍策馬殺奔前來,只見元兵如山崩海倒一般殺人,爲首一員人將,正是張弘範。牛富大怒,也不答話,舉槍便刺。弘範不及招架,側身一讓,已被他槍尖戳破了肩上衣甲。牛富回手又是一槍,對準弘範面孔搠去。
爭奈衆兵一擁上前,那馬立腳不住,倒退了數步。牛富無奈,回馬而走。匆促間誤走入火林之內。抬頭看時,前面一派是火;正待撥轉馬頭,忽聽得潑刺一聲,馬後倒下一根火梁,幾乎打在馬屁股上。恰好王福在外面走過,大叫:“牛將軍休慌,俺來救你也。”牛富大聲答道:“城垣已破,萬無可爲,王將軍保重,好替滿城百姓報仇。我先完我的事去也。”說罷,跳下馬來,奮身向火熾處一躍,可憐一具忠骸,就此化成灰燼。王福看見大叫道:“牛將軍既死,俺義不獨生。”說罷,便欲自刎。忽又想道:“徒死無益,好歹去殺兩個韃子,再死未遲。”想罷,提起一雙闊板斧,只向元兵多處殺去。正走之間,恰遇一隊元兵。王福不敢停留,揮開雙斧,殺上前去,如生龍活虎一般,左衝右突,殺得元兵四散奔逃。正欲殺出去時,元軍後面大隊已至,如風起水湧一般。將王福壓得退後。只得撥馬殺向他處;不期馬失前蹄,將他掀翻在地。急的王福舉起闊板斧自刎而亡。天色微明,張弘範親自入城,部將阿術、烏里丹都等,均來獻功。弘範便問:“獲住幾員宋將?”衆將回說:“未及生擒。”又問:“殺了幾員?”回說:“守將三員,均已自盡。”弘範大怒,責諸將道:“爲何不生擒一二員來?待我親自報一箭之仇。”諸將默默無言。弘範遂下令“屠城”。那些韃兵本來已是野蠻殘忍,姦淫擄掠,無所不爲。何況得了屠城之令!可憐樊城城中,只殺得天愁地慘,日用無光,白骨積山,碧血湧浪。那些慘虐情形,也不及細表。看官,只此便是異族戰勝本族的慘狀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且說張弘範屠了樊城,撥了三千兵馬,叫部將阿里海涯守樊城。自己率領衆兵,前往會齊伯顏,助攻襄陽。伯顏得了樊城消息,便自大喜;一面傳檄襄陽城中,諭令早降。至是會了弘範,合力攻打。
卻說襄陽守將呂文煥,自聞樊城失守之信,即每日集了衆將計議,部將金奎,自願領五百兵士,殺出重圍,到臨安求救。文煥恐金奎去了,兵力益加單薄,所以未允。是日又接到伯顏射入城內的檄文,又集了衆將計議,諸將或言固守待援,或言決一死戰,或言到臨安求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只有部將黃順,默默無言。文煥便問:“將軍有何高見?”黃順道:“從前尚有樊城爲掎角之勢。如今樊城破了,我之勢力既孤,而敵兵又合在一處,兵力益厚。爲今之計,到臨安取救是遠水不救近火。而且賈似道那廝,欺君罔上,恣威弄權,難保其必發兵相救。若說決一死戰,則眼見得衆寡不敵,強弱攸分,勝敗之機,不言可決。若說是抵死固守,則外援既絕,城中儲蓄有限,正不知守到何年何月,方始得出重圍。”言罷,長嘆一聲,低頭不語。文煥聽罷,也是無言可對。只得遣散衆人,退入內室。妻子袁氏及侍妾媚媛,迎着坐下。袁氏道:“相公這兩天退回後堂,爲甚只是悶悶不樂?”文煥道:“外邊戰守之事,非你輩女流所知。”袁氏道:“雖非我輩女流所知,但看相公情形,只怕總有些棘手。”文煥道:“正是!從前雖說被圍,敵兵卻不很來攻打;如今樊城失了,他眼看得我勢孤力窮,日夕併力來攻,爲之奈何?到了事急之時,我只得叫家將們護送你們回鄉。至於我的生死,只好置之度外的了。”袁氏聽了,尚未開言。媚媛早已哇的一聲,哭將起來,說道:“如此說來,相公是置妾等於不顧的了。妾自得侍相公,滿望享幾十年富貴,也不枉虛生一場。誰料這等結局!望相公三思,代妾等想個長久之計。”袁氏在旁,也是苦苦啼哭。文煥心中着實難過,看看媚媛好似淚人兒一般,不覺把一片憂憤之心,化爲憐愛之念。不免起身去撫慰她一番。媚媛趁勢倒在文煥懷裏去哭。文煥皺着眉兒,唉聲嘆氣的撫弄着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報元兵又來攻城。文煥起身便欲出去,媚媛倒在懷裏,抵死不放。袁氏也抽咽着說道:“相公出去,好歹再進來與妾等一見,死亦瞑目。”媚媛聽了這話,更是放聲大哭。文煥無奈,只得重又坐下。半晌又報說元兵攻打益急,文煥正欲起身時,忽又報部將黃順,偷了權守襄陽的印綬,縋出城去投降元兵了。文煥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正在急得手足無措之時,那袁氏、媚媛更是哭得殺豬的一般。忽又報說元兵架起紅衣大炮,要開放了。文煥聽罷,也顧不得妻妾,急急跑到外堂,還要擂鼓集衆商議,詎料更沒有一個人來。左右報說:“如今只有金奎將軍在北門守禦;其餘衆將官,都不知去向了。”文煥沒法,急急上馬到北門來,上城觀看。只見元軍如潮湧一般,都望城上攻打。金奎卻轉往東門去了。文煥望了一望元軍兵勢;又想一想妻妾哭泣的情狀。沉吟了一會,叫左右將降旗豎起。不多時,只聽得元軍中幾聲胡茄響處,那兵士便退了一箭之地。文煥方欲下城,忽見金奎氣憤憤的夾着雙刀,縱馬而至。大叫:“誰豎降旗?”文煥道:“我要救滿城百姓,無可如何,望將軍見涼。”“金奎狠狠的向文煥望了一眼,撥轉馬頭去了。
文煥迴歸私第,換了角巾素服,帶了圖籍典冊,大開城門,到元軍中去見伯顏、張弘範納降。伯顏給了一張安民告示,命且回城,大軍隨後便到。文煥領命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