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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程九疇、宗仁、胡仇看見金奎等,一衆穿了孝服,迎下山來,都不免喫了一驚。胡仇頭一個性急,連忙加上一鞭,走到碼頭相近,便滾鞍下馬,不及寒暄,先問:“沒了甚人?”金奎也下馬道:“且到山上去說。”遂向前與程九疇廝見,又與宗仁見過,數人重新上馬登山。宗仁留心看時,一路上的情形,大爲改觀了:道路也修好了,樹木也蔥鬱了,山坳內房屋也添了許多了。一路觀看上山,到了“攘夷會”門前下馬。相讓入內,只見大堂之上,也盡都掛了孝。宗仁便問:“沒了甚人?”嶽忠道:“三位還未得知。
今上皇帝,龍御上賓了!”一句話只嚇得程九疇面如土色,忙問:“是幾時得的信?”嶽忠道:“是前天得的信。”九疇不及多問,搶步到了大堂上面,看見當中供着御靈,便當先哭臨了。衆人也隨班行過禮。
嶽忠、金奎讓三人到左壁廂的三間大廳上敘坐。九疇方纔細問情由。嶽忠道:“自從宗、胡兩位去後,不到兩天,有十多個韃子,販了五百匹馬,在嶺下經過,被我們捉住,得了馬匹,考驗起來,可喜都是些上好的馬,因此就立了一個馬探部,選了精細的兵士,分頭探事,隨時飛報。此時派在外面探事的有二百起,所以外面信息,甚是靈通。三天五天,總有各路的信息報到。這個警報,還是三天以前報到的。據報說,去年十一月,元將劉深,起了大兵來寇淺水灣行在。張世傑竭力抵擋,爭奈韃兵勢大,支持不住。只得率領殘兵,奉了御駕,向秀山進發,走到井澳,遇了大風,損壞了御舟,左右侍衛,以及皇上,盡皆落水。幸得張世傑懸下了重賞,衆兵丁一齊鳧水施救,方纔救起。從此就得了個慢驚的毛病。劉深那廝,又追將過來,只得帶着病逃到謝女俠。陳宜中丞相,見勢頭不好。說是到占城國借兵,帶了十多號船去了。直到此時,不見回來。到得今年四月,便駕崩了。”當下一衆大臣,都要散去,幸得陸秀夫慷慨說道:“大行皇帝雖然上賓,廣王乃度宗皇帝之子,現在軍中。古人有以一旅一成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數萬,天若未絕中國,何嘗不可據此恢復!’說得衆人應允,方纔奉了廣王即皇帝位,上大行皇帝廟號,爲端宗。”宗仁道:“文丞相此刻在何處?不知可曾探得?”嶽忠道:“文丞相初出兵時,聲勢極大,首先復了梅州,張世傑克復了潮州,陳瓚克復了興化軍。一時韃兵喪膽。廣東制置使張鎮孫,也乘勢克復了廣州。於是吉安、贛州一帶,盡行克復,大兵會於南昌縣。張世傑一路也乘勢攻打泉州,克復邵武軍,招降了海盜陳吊眼、許夫人,兵勢也不弱。
後來韃子那邊,來了一員賊將,叫做什麼李恆,帶了一支韃兵,探得文丞相在興國縣,便輕騎前來襲擊。文丞相不曾防備,敗了一陣,打聽得鄒鳳在永豐縣,有數萬兵士,便打算到那裏去。誰知永豐先被韃兵攻下了,文丞相率領殘兵,走到石嶺地方,人因馬乏,走不動了,便吩咐且紮下行營,略爲憩息。誰知李恆迫兵已到,衆兵士喘息方定,哪裏還敢接戰,只得拔隊先行。
副將宗信,帶領五百名兵士斷後,等李恆兵到,便揮兵殺回,直殺入韃兵陣內,左衝右突了一回。後又殺將出來。李恆見他以寡敵衆,勇氣百倍,疑有伏兵,不敢追趕。宗信殺出來後,就在山坡前扎住小歇。韃兵此時,四面圍將過來,用強弓硬弩,一陣亂射。可憐宗將軍和五百兵士,同時殉國了。”宗仁聽得,不免悽然下淚。嶽忠又道:“李恆既射殺了斷後兵,使一路掩殺過來,迫到空坑地方,我家兵盡行潰散。趙時賞被韃兵捉住,問他是何人,他便冒充了文丞相。李恆信了他,文丞相方纔得脫,一路招集殘兵,在海豐縣扎住了幾時。此時聞得出駐在麗江浦,覷便要圖克復廣州。”宗仁道:“怎麼!廣州又陷了麼?”嶽忠道:“豈但廣州!興化軍及潮州都陷了。韃兵破興化軍時,惱陳瓚不肯投降,把他分屍數段;殺得百姓血流成河。潮州是殺得雞犬不留。說來也是可慘。”當下各人嘆息一番。程九疇傷感之下,便得了個怔忡之症,不能起行。宗仁聽得兄弟宗信殉了國難,也是十分傷感,因此得病,都耽擱下來。只得暫住幾天,再定行止。
忽然一天馬探回來報說:“都統凌震,又克復了廣州。”胡仇聽得,便對衆人說道:“此刻宗、程二位,都生病在此,不能覆命;不如我到廣東走一次,順便打探軍情如何?”衆人都道:“如此甚好。”胡仇即日結束停當,背了行李,騎馬下山,向廣東進發。一路上曉行夜宿,只覺得景物都非。不勝禾黍故宮之感!越過了福建界,到了廣東地方,直向廣州進發。說不盡那兵荒馬亂情形,真是令人傷心慘目。到得廣東與凌震相見,方知廣王即位後,改元祥興。就以今年景炎三年,改爲祥興元年。升廣州爲樣興府。先帝崩於州,此時陸秀夫、張世傑奉祥興皇帝,遷至新會之山。此時計程,還在路上。胡仇得了此信,便問凌震討了一號海船,沿路迎將上去。走到新會地方,恰與大隊兵艦相遇。胡仇叫把船攏近,先問了張世傑坐船,駛得兩舷切近,便使人通名求見。世傑忙叫快請。胡仇跨過船來,相見已畢,便訴說一切。
世傑不勝切齒道:“我若不雪此仇,誓與此舟同沉。”於是帶了胡仇,到楊太妃御舟覆命,太妃聽胡仇奏說一切,也是無可如何,只說得一聲:“卿且退去歇息。”世傑又引到祥興皇帝御舟。上得船時,有兩名御前護衛擋住,教且在前艙患息。此刻陸丞相正在和皇上講大學章句呢!世傑、胡仇只得在外面等候。過了好一會,那御前護衛進去探問過兩回,方纔有旨出來,宣張世傑、胡仇兩個進去。胡仇便跟着世傑進去。朝見已畢,將到大都一切情形奏聞。那祥興皇帝才得八歲,一點事也不曾懂得。那覆命一節,不過是個禮節罷了。只有陸秀夫侍立一旁,垂紳正笏,望之儼然不可侵犯。說句俗話,就猶如廟裏泥塑木雕的神像一般。把一個八歲孩子,也拘束得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胡仇奏完了,也不曾懂得回答一句什麼。還是陸秀夫代傳諭旨,叫且退去憩息。世傑、胡仇退了出來,回到中軍船上。世傑嘆道:“陸君實也不愧爲一代大儒,只是迂闊了些。天下事鬧到這個步位,皇上的年紀又不曾長大,他只管天無講什麼大學。我豈不知大學是講修齊治平之道?然而對着八歲孩子去講,未免太早了些。”胡仇道:“教導也是不能少的。此時若不把道德陶融了,將來長大親政時,天下事更不可問了,只是大學未免太高深了,無妨取淺近的先行誘導,也好使聽講的易於人耳;並且連年兵敗,遷徙流離,三宮北狩,這等大恥大辱,也應該時常提在嘴裏,好使皇上存了個國恥在心,方纔能奮起精神,力圖中興呀!將軍何不勸勸陸丞相看!”世傑道:“我何嘗不勸來!怎奈他說報仇雪恨,恢復疆土,是武臣之事,啓沃聖德,致君堯、舜,是他文臣的事。倒叫我只管設法殺敵,不要管他。他言之成理,叫我也無可如何!”正說話間,內臣賚到了御旨。封胡仇爲軍前參督,就留在軍中聽用。胡仇受封謝恩畢,然後與宗義、宗智相見。說起宗信殉國一節,不免弔唁一番。從此胡仇留在軍中,不在話下。
且說大隊船隻,乘風破浪,不日來到崖山。這厓山,在新會縣南八十里,大海當中,與奇石山相對。遠遠望去,猶如兩扇大門一般,好個形勢。這兩山之中,便是海潮出入之路。山上人民,聚族而居,平時也設兵戍守,所以山上有個鎮府衙門。船攏了山,世傑便和秀夫商量,要奉兩宮登岸,先到鎮府衙門駐蹕,再作後圖。商定之後,奏聞楊太妃,便備了法駕,請兩宮登岸。
此時顛沛流離之際,法駕也是有名無實,不過草草應酬,兩乘轎子罷了。一時島上居民,聞得太妃、皇上駕到,無不扶老攜幼,出來瞻仰。此時正是六月時候,海邊的天氣無常,御駕正在前行,還不曾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順鳳吹來,頓時佈滿空中,便大雨傾盆,雷電交加起來。一時無處躲避,抬轎的人,只得冒雨向前飛跑。偏又狂風大作,把轎頂揭去。喜得走不多遠,路旁有一座古廟,轎伕便連忙抬了進去。隨從的人,也跟着進來,一個個都是淋漓盡致,氣喘吁吁的了。太妃下得轎來,便忙着叫人在行李內取出衣服,代祥興皇帝換出溼衣,自己也換過了。
這一場雨是暴雨,此時早已雨過雲開,現出一輪紅日了。宮人們便取太妃和祥興帝的溼衣,到廟後去曬晾。又苦幹沒有竹竿之類,只得把衣服抖晾在一種小樹之上。這種小樹,土人叫他做山桔。到了秋天,結成一種指頂大的小果,顏色鮮紅,也可以喫得,不過味道略澀罷了。說也奇怪,這山桔樹的樹身,與別的樹本來無異,自從披掛過了御衣之後,那樹身忽然長出了許多斑節,七高八低,或大或小,就如龍鱗一般。以後便永遠如此,土人說它因爲披過尤袍,所以留下這點古蹟,因此就叫它做“龍纏山桔”,最奇的這山桔本是廣東的土產,然而除了這座廟後的,別處所生,一律都是光身,沒有斑節的。豈不是一件奇事麼!且說張世傑奉兩宮到了崖山之後,便移檄廣右諸郡,徵取錢糧;一面遣人入山,採伐樹木;一面招募工匠,起造行宮。又趕造戰艦,招了鐵匠,打造軍艦,朝夕訓練士卒,以圖恢復。從六月趕到十月,方纔略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