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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安老爺既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尋着那十三妹,報她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張老爺夫妻,又那個心裏不想答報她!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說了,正合衆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那時梁材也從京裏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和程相公外面幫着,人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那消幾日,都佈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河北上,一路無話。
不到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金鳳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着家人們喫飯,自己便走出店外,看那些車伕喫飯,見他們一個個蹭在地下,喫了個狼飧虎嚥,溝滿壕平。老爺便和他們閒話,問道:"我們今日往荏平,從那裏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爲什麼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裏就岔下去了。往前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着這桐口進去,斜半簽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了那裏,打鄧家莊兒頭裏過去,就是青雲堡;由青雲堡再走十來裏地,有個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荏平的大道了。打這去路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得車道,騎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老爺把這話聽在心裏,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和太太商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裏住下罷!"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說有事去麼?爲什麼又耽擱了半天的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爲不耽擱路程,我方纔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裏有條小路,走去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往茌平等我,我就從這裏小路走,幹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玩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嚇怕了。要知人生在世界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走;至於禍福,有個天在,註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官的,縱讓千辛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倖。須知'飛得不高,跌得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日何如?這是人力能爲的麼?"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眷爲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道護身符麼?"說着,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明日僱一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僱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裝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僱小車和驢兒,心裏卻是納悶說:"這是怎麼個用意呢?"一時老爺又叫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記得她的生辰八字?她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和她那小時候可有什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矇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着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清了。"他女兒接口道:"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什麼、什麼地,什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要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什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腳,不知怎麼得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着玩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個刀槍兒,誰知道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聽老爺、太太常說:'將來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僱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們背地裏還嘔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媽媽來,也害羞來着?'"安老爺和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此時從那裏想起問這些閒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罷!"老爺拈鬚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着,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們見着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衆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說:"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我把老爺薩杭罷。"安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往點兒,他們就叫薩杭。"老爺說:"很好,你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舊柳杆子來,望老爺身邊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方,向車樑上一攀,老爺將身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揹着彈弓,跨着驢兒,同兩個家丁,便隨着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冬初,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雲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爺此時偷得閒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着,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裏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裏,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那裏?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十二鋪。"老爺說:"既這樣,你爲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牲口。那四條腿兒的牲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喫點嗎兒再走。"隨緣幾是不准他喫,老爺聽了道:"叫他們喫罷,喫了快些走。"安老爺和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伕,三個腳伕,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捲上根蔥;有的就蘸着那黃沙碗裏的鹽水爛蔥,喫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裏讓着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好齊整白麪哪!"須臾喫畢,車伕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着,推着車子;果然轉眼之間,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盡;遠遠望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着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達樹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春秋僖公元年會於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閒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粱大門,左右商邊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裏面房門高大,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纔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裏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着那鎖子鏈咬起來,緊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這裏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只聽那人道:"待我回柬一聲兒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裏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十餘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着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着兩三個笨漢。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裏可是鄧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裏,大約還得個三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着面說,我這裏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裏安歇;那裏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和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裏,敝東回來,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裏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裏,只聽莊門裏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開倉。"他這裏一面應着,一面聽老爺的回話。老爺見訪鄧九公不着,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道:"我們這裏姓褚的多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人稱他褚一官。"那人道:"要問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已不在這裏住,搬到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得着。"才說完,裏面又在那裏催說:"李二爺等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門又問了一聲說:"這東莊兒在那裏?"裏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着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華忠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和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着的。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那裏?"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裏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着東莊兒麼?"老爺說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着,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濱,問龍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着的。"說着跨上驢兒,跑到前頭。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無處可問。走了裏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着大高的糧食;一簇人象是在那裏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道:"那裏是個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漢坐着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耍他做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裏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裏問去。"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走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見眼前有個大鎮店,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着個被套,腰裏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滿頭大兒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了一跳,站住抬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賠個笑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踏步便走了。公子心裏說道:"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本叫作'問道於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着,進了青雲堡那條街,只見街口有座小廟,豎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着門。一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家漢在那裏喝茶閒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罷!"說着,下了車,也到那灰臺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跑堂兒泡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裏有個東莊兒麼?"刃隅堂的見問,一手把開水就擱在灰臺兒上扶着,又把那隻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茶兒,歪着頭說道:"咱們這裏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顧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家樹,這東邊兒的叫青樹,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都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的房子,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裏,老爺忙問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道:"哇!就是他,他是鏢行裏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子聽了,忙着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說着,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着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臺石。西邊馬臺石上,坐着個乾瘦老者,卻是面西,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小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着一個筐子,叼着根短菸袋,蹲在河邊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你話呢?"他方纔站起來,含着菸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屍問,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只見他把菸袋拿下來,指着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臺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相離不遠,只見手一拍,口裏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這人爲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鬚髮蒼白,不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着嬤嬤爹;華忠纔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着,圍着他老子問長問短。華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和你訴家常啊!"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裏?想我和你別了,將近兩個月,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掙扎起來,奔到這裏,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說着,急得搓手頓足,滿面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