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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着上路;鄧、褚兩家,忙着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次日何玉鳳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和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裏看着僕婦丫鬟們,歸着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她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和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五更天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來,說他們從山裏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和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了你大爺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裏動身,到碼頭上船;等着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裏有多少話說不了。"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喫些東西,辭了姨奶奶,收拾動身。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了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大院落裏。安老爺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裏上了車。
當下安太太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衆人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便從青雲堡出岔道口,順着大路奔運河而來。共十來里路,走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着有三隻大太平船,和幾隻伙食船;晉升、梁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侍候。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莊客,還帶着幾個笨漢子,叫他們沿途幫着照料,一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好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她父親到過一次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番風味,耳目爲之一新。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張太太道:"我們不在這裏睡呀,那麼說,我走罷!看行李去。"說着,望外艙裏就走。安太太道:"親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纔任甚麼東西沒喫,等喫了飯,再過去不遲。"她道:"我喫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夥兒喫的時候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着,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是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邊,多繞着十來裏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爲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和你姐夫,倒還換替着坐了坐車;他跟着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着走。你們瞧着罷!回來到了這裏,橫豎也邋遏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說話,忽聽得問道:"張親家媽哪裏去了?"張姑娘道:"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着,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張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升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碼頭了。"安老爺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着,也就出去。
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格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和張姑娘也陪過去。姑娘進門一看,只見她母親的靈柩,包裹得嚴密,停放得安穩,較比當日送她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和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衆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和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着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敘別!他兩個方纔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已出好遠去了!"說話間,只聽得當噹噹一片鑼響,華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隻只盪漾中流,順流而下。此時姑娘的烏雲蓋雪驢兒,是跟着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裏掛着。就讓拿上它颼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撲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發怔。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爲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周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着這等遭際,因此她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爺、安太太北去。安老爺便同了張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隨緣兒媳婦,帶着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得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裏抱着腿哼哼。
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閒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她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杆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着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唱,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隻船頭尾相連,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及雞蛋、燒酒、豆腐乾、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爲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喫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裏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閒談,問她這裏的鄉風故事,又問她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裏的人,都是孝順的?"她道:"不是這麼着。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老年那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歿在這裏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夥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子咧!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歿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離他那學館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裏,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裏,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裏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聽着,不禁點頭讚歎。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暗道:"原來個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爲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着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裏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着呢!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裏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裏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驗來着?我這裏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裏,聽見那城隍廟裏,就和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那天起,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喫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誰家老的生了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驗。今年某時間,我們山裏可就出來一隻碩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喫;州里派了多少獵戶們打它,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它。大夥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颳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裏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着比牛還大的一隻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它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和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裏來,給他磕頭;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象碰了自己心裏一樁甚麼心事,又好象在那裏聽見誰說過這話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
說着,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和張太太,這裏也就待睡。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牀上睡,姑娘在臥艙牀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着姑娘在牀下打地鋪睡,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牀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她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裏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裏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裏恍惚,好象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韉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着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來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它一試。"說着,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轉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裏侍候。姑娘心裏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裏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她父母雙雙的坐在牀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跟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准折你這場辛苦。"說着,便向案上花瓶裏,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裏,看了看道:"爹孃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着親人,怎的親熱話也不同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着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得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纔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裏有四句偈言吩咐。"說着,便唸了四句道: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
"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裏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哪裏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兩邊排列着許多鬼判,嚇得她拿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要出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裏。她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迷失了路徑。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鞭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哪裏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着人四下裏尋找,你卻在這裏頭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在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說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來,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