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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進來的兩人,一個姓郭,號鐵珊,加料製造的腦袋兒,卻裝在個長不滿四尺的身體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門外瑞源祥的總管。瑞源祥原是京裏有數的錢號,同財政部很有些來往。矮子的手面本寬,又愛結交幾個官場人,便同劉其光混熟了。一個是湖南明保覲見交政事堂存記的候補道尹王定侯,前清補過善化縣,光復後署過實業司長,是外省有數的幹員。
兩人正笑着嚷着進來,忽然見了那少年,心中一驚,態度便登時侷促起來。虧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問道:"今天怎不約而同的都來了?"兩個規規矩矩答應了幾個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閒談了幾句,覺那兩人目目也舌結,很不自在,不覺暗暗好笑。想莫惡作劇了,也給他們樂一天罷。便立起身來笑向三人道:"今天總有約罷,再多坐便煞了諸君的風景了。"三人連說沒有。那少年竟笑着走了。其光殷勤送出,見左右無人,低問:"部中到底有什麼事沒有?"那少年笑道:"改天講罷,這也不過是新傳出來的消息罷了。"其光沒奈何,也只得罷了,只心裏卻非常的忐忑。送去了那少年,轆轤般的轉着念頭,一步半步回到書房。只見郭王兩人像鼠子離了貓一般,在那高談放論起來。見其光進來,齊將拇指舉着笑問道:"不想你竟結交了這遮奢朋友!他來做什麼呢?"其光也頗有得色,冷冷道:"節上沒事,來閒走走罷了,那裏便有什麼事。"郭矮子嘖嘖不止,似窮措大見人尚主一般,眼看着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其光取出表來看着道:"章子文沒同來麼?"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闊叔爺去呢。"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國銀行行長麼?多半又是他叔太爺招呼的啊。"矮子點頭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極峯一人之交了。林翼謀寵眷雖隆,但小行不謹,勢炎太張。上頭早知他是個跋扈將軍,只礙着利害關係,暫難棄置罷了。"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絕人本領。
人家做祕書,總不免矜才弄博,將本意改頭換足。只他能平心靜氣,人家怎麼樣說,他怎麼樣寫,不支不蔓,平正條達,絕非蕭蒿虛有其表可比。有這樣制誥才,自然要極膺寵渥了。"三人正議論着,忽一個人直笑進來道:"你們好啊!什麼咀嚼不得,來嚼起吾家二叔來了。"三人抬頭看時,卻好就是那才說的章子文。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歲人,只面目的蒼老,舉止的乖覺,竟是個積世老人。他也讀過幾年英文,依着叔父章仲麟的聲氣,便從北京中國銀行學習生一躍而爲吉林行長。今日也是由其光預約下來的。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見子文,便嚷道:"人齊了,走罷!"其光道:"到那兒去呢?京裏這些尋樂地,真玩得膩煩了。"矮子拍手道:"好麼!
自己住在這花草薈萃的手帕衚衕,祕藏着滿園春色,還來人前作假惺惺態呢。"其光不覺一笑。
原來那手帕衚衕一帶,是京城裏著名的私娼窩巢。滿洲人的生計本來極不堪的,不要說小家碧玉都有在財神面前作肉身施捨;便是那些天潢貴胄,黃帶子、紅帶子哩,護國將軍、鎮國將軍哩,窮得沒奈何了,也只得飾其妻女,飲糟亦醉。光復以後,私娼愈盛,盡有幾個銅雀歌姬、天寶宮女來點綴這首善花光。只是他們行蹤既祕,接引綦嚴。沒有極熟的人做這事提啟調,非特無從問津,並且危機遍地。像孫《北里志》所稱鐵木葉銅盤的故事不難搬演。所以在京裏的人,既把手帕衚衕一帶當做獵豔趣場,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這日郭矮子逼着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慫恿着。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裏邊轉了一轉,笑嘻嘻的走出來道:"你們定要做這事,我有約法三章,要你們用心確守。"矮子笑道:"儘管說,便三百條也守得,"其光道:"第一條,不許問他們的姓名居處。"矮子聽了躊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這些話來敷衍,大家做啞子麼?"其光道:"我原說你不能依的。
你要問他們,你便別去。"矮子忙道:"依你,依你。"其光道:"第二件,不許問他們生涯好壞,"矮子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其光笑道:"你原是個蠢才。一樣是件買賣,難道你們四幫錢號有得行規,他們北京私窯便有不得嫖例麼?"定侯、子文一齊大笑起來。矮子道:"今天要玩,沒奈何,盡你罵罷!且問第三條呢?"其光道:"他們同你說話時,你須看着我,我向你努嘴時,你要一聲也不言語。"矮子笑道:"這是把我做再進大觀園的劉老老哩!我可沒有這樣呆。"其光冷笑道:"你原是個聰明人,仔細被我撮弄了,不去罷。"矮子着急道:"我的劉太爺,你莫盡玩罷!我原是個呆子,太爺可憐我,帶我走一遭罷!"說得三人都笑了。其光問三人有車來沒有,三人都說有。其光道:"左右不過幾步路,我們散步着,教他們把車放到華東飯店罷!"說完,其光叫當差的分付趕車的去,四人卻慢慢出了門。轉過衚衕西口兒,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華東飯店。
這個飯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機關,其光來過幾次。侍者一見便知是那話了,殷殷勤勤的領到個極精緻的屋子裏。子文也來過一兩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沒來過。仔細看那屋子,黑魆魆的雖不甚爽亮,裏邊的陳設卻非常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