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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貝仲英醫學雖不十分精明,尚能安守本分。靠運氣發跡,不像那一班趁時的先生們,另有一副本領。那趁時的本領,也分兩樣。稍高的那一樣人,他有幾種經絡,要一團和氣,三分才情,四季衣服,五六品官銜,八面張羅,十分應酬。而且一團和氣要不變,三分才情要不露,四季衣服要不當,五六品官銜要不做,八面張羅要不斷,十分應酬要不俗。那等先生靠此本領,能行到名動公卿的地位。那下一等的,也有幾句要訣,是文理要半通,會足恭,巴結富翁,奴才拜弟兄,拉門面,鑽狗洞,協肩諂笑,勿要面孔,廣登報紙,當他老祖宗。那等先生,靠此幾句訣兒,師弟衣鉢相傳,奉行不失,也能行到名聲赫赫的地位。然他雖廣於應酬,也不一味膿包,於那些不中用的人,也不去睬他。他以爲這等的人,渾去應酬他也是無用的,況且應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緊的人知道了,就要看輕了,所以又要會巴結,又要拉門面呢。此是後話,且按下不表,以後慢慢地講他。
再說仲英自醫好了趙公子這等重病,封翁在後花園請客飲酒慶賀,客人中有孫鳴鶴,乃杭郡名土,已中過進士,是浙江巡撫劉次庵的第一得意門生,常在撫署裏辦事務,劉公言聽計從,這劉次庵是劉中堂之子,今自九月初旬患伏暑晚發之症,多醫廣藥,變端叢生。鳴鶴自在趙家花園飲酒之日,已知道仲英醫好公子危症,次日即到撫署,說知此事,竭力推薦,撫署即刻着人來請去。到了花廳,有鳴鶴出來應接,說些病情,當即同到上房診視,診得脈微欲絕,神情時清時昏,身上時冷如冰,時熱如火,將成壞症。仲英看過,毫無把握,而事關重大,細細推問證據,方知病者神清時,述及每至晚來,即沉沉昏昏,似睡非睡,恍愧間見有一黑人立其前,張出血盆大口欲吞之,即寒冷入骨,旁邊立一小兒,用扇驅之道:"汝不怕霹靂火麼?"黑人道:"熬他三霹靂,其奈我何。"小兒道:"倘再加以十個西瓜如何?"黑人即惶恐而退,每晚都是如此,不解其故。仲英亦不明白,幸而見機尚靈,即向鳴鶴道:"大人此病,從前諸位名醫的方子,尚無大錯,而一毫無效者,其機竅想在此異夢之中,今且從前醫諸方,斟酌加減用之,無論效與不效,容弟回去細細推詳,其中必有竅妙,明日再當商酌。"鳴鶴唯唯答應。回來前思後想,此等症我實未嘗見過,憑我本事,斷不能醫,如何是好?倘能僥倖,再將此病醫好,大名大利,受用不盡了。忽然想到我用燭垢丸,湊巧醫好趙公子,是因避雨在張善人廟,當時恰恰遇着趙家傭人,或者是張善人有些靈感,我尚未去虔誠拜謝,今何不請些香燭,到善人廟去祝禱一回。當即向賬房討了兩塊洋錢,悄悄出門,買了些香燭,一徑來到張善人廟內,向善接着,仲英將香焚起,跪在拜墊上,一面叩首,一面將撫臺病由,暗暗祝告一番起來。將一塊洋錢賞了向善,謝他前日糕茶之惠,悄悄回來。到書房內喫過晚飯,上牀去睡,翻來覆去,那裏睡得着,直至打過四鼓,沉沉睡去,覺身仍在廟內,忽見張善人向他說道:"你所祝告撫臺之病,我已知道,所云霹靂火者附子也,附於古名霹靂散,當先用附子、人蔘、童便,以挽將脫的陽,陽回之後,急當轉關用西瓜汁以救將絕的陰,病即愈了。予即爾之前身,爾今向後有十餘年大運,好自爲之。"仲英再欲問時,忽被一隻貓兒,跳上牀前桌子,將一盞洋燈玻璃罩子打落下地,豁琅一聲,驚醒過來。
見窗上紅日已升,急急起身洗漱,喫過朝飯,不多時,撫署已差人來請,當即坐轎前去,鳴鶴引進去,診看病勢如何,仲英向鳴鶴道:"昨弟回去,想推此病,將有亡陽之變,非用附子、人蔘不能挽回,俟陽回後,再議救明,保可無虞。"即用附子四錢、人蔘三錢、童使一盞,煎好沖服,服下大效。又差人急覓西瓜兩個,盡其啖啖,不到三四日,病已全愈。撫署送上謝金三百元,妙手回春匾一方,用浙江巡撫牌銜,僱了樂工,吹吹打打,一路送到趙家,好不顯耀。仲英當即備了一桌酒席,及二十兩銀子,賞了衆人回去。當時仲英聲名,杭城內外,早已傳揚得是個天醫星下凡,生意日漸興旺起來,連升棧內房飯餘賬,封翁早已差人去算清,金字招牌與行李早已取了過來。
自此仲英在趙家行醫,封翁另撥自宅靠西,間壁一宅房子,三間一進,前後三進,與仲英作爲醫室居住。
過了幾日,仲英想起家眷,思欲接到杭州來同住,與封翁商議,封翁一力承當,即差人僱了一隻大船,請仲英寫了一封書信,於廿六日,差趙升到常州去接,仲英又到衣莊上,辦了妻子的幾件時新衣服,疊成一包,再包洋錢二十元,交代趙升帶去,說明住址在府城南門外,小橫街上。
卻說廉氏自仲英到杭州去後,家內剩有老媽錢氏,與三歲男孩文彬,辛辛苦苦,度日艱難,要做些女工生活,又因所有廿餘千錢,都被仲英拿去做了盤費,缺少本錢,外面親戚雖有幾家,想要去借貸些,而人情看冷暖,世眼逐高低,那一個肯雪中送炭?不免餓一頓,飽一頓。看看捱到重陽節了,那左右東鄰西舍家家插茱萸,人人喫糕餅。小孩文彬,看見人家喫糕,牽娘衣襟,以手指着道:"我也要喫。"王氏道:"兒啊,人家有錢,可買糕喫,娘無錢買糕與兒喫。"那小孩見無糕喫,不禁啞啞啼哭起來,廉氏一陣心酸,拋下淚來,抱了小孩入內,搜搜尋尋,找着三十餘錢,叫老媽到街上買着三四塊糕來,與兒喫過。另把一塊與老媽喫,自己卻不喫,留待小兒再要。如此困苦光景,日挨一日,轉瞬九月將盡,食既不給,棉衣又在典當內,日日抱兒飲泣,禱告天地,早晚天可憐見,能得丈夫發跡,庶不至死於凍餒。此日喫過晚粥,天氣寒冷,抱兒上牀,迷迷睡下,忽覺身在河邊,一塊搗衣砧石,浮在河面,砧上發出火光,霎時火光螢螢,散了滿河,砧忽不見,變成一隻大船,船上數十強人,跳上河岸,將廉氏搶去,廉氏急得大號大叫,忽然驚醒,原來一夢,心頭兀自突突地跳個不住。醒後輾轉反側,捱到天亮起身,是日正是十月初一日,喚起錢媽,談及夜間惡夢,不知是禍是福,丈夫去了杭州兩月有餘,沒有一個信來。一面講談,一面煮水洗面,燒些泡飯喫過。老媽正出來倒洗碗水,忽聽門外有人問道:"貝仲英老爺在那一家?"錢媽道:"我這老爺不在家,早到杭州去了,你們是那裏來的?"趙升道:"原來貝老爺家就在這裏,我們是杭州來接貝老爺家眷的。"錢媽道:"到也巧,好了好了,快請到裏面去。"老媽引着趙升及船家進來,一頭喜,一頭走,走到裏間,與廉氏說了來由,廉氏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急急跑到外面,細問情由,趙升-一說了,取出家信衣包,及二十塊洋錢,一併遞過,交付廉氏道:"清太太早些收拾,明早即好開船,一切食物東西,船上都有,我們到城內大街等處耍耍。"廉氏道:"曉得,你們在此便飯。"趙升道:"我們已喫過早飯,不必叨擾,我們去了。"趙升即同船家出來,廉氏與老媽把衣包洋錢拿進裏間,喜逐顏開,將包解開一看,有五六件綢緞女衣,兩三件小孩衣服,着起來,恰好稱身,忙將衣裳什物,收拾起來,打拴成幾個包兒,將粗硬器具無用者,堆在一邊,喫過午飯再與老媽把零星併疊,忙了一番,直至晚上方收拾停妥,準備明日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