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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近晚,日頭已經偏斜,發喪的隊伍鬆散在城門周圍閒等着。往來的老百姓認得這些角兒,平日裏臺上臺下遠遠望上一面,就要花費好幾塊大洋,今天一個個素面朝天站在實地上,不看白不看!於是三三兩兩的,在那瞅着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角兒們橫豎被看慣了,別人專注的評頭論足的眼神,拂在他們臉龐好比一陣微風,根本沒有觸動,幾個輕浮戲子甚至偷偷地向大姑娘拋媚眼兒。商細蕊下了戲臺,不喜歡被人盯着瞧,他背轉身,面朝四喜兒的棺材站着,那一身落落寡合的氣息在一羣戲子中間反而惹眼,招着人往他那看過去。
外人看不懂他倆打的什麼交道,姜家大爺向人們嗤笑道:“瞧瞧,在這拜堂呢!”
聽的人也冷笑起來。有雪之丞與守城的衛兵交涉,拿出九條家的名義籤文件畫押,送葬的隊伍很快就能啓程。礙於商細蕊的耳疾,雪之丞無法與他多言,冒着衆人的眼光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帶着愧疚與仰慕,一心只爲了幫商細蕊的忙。但是二人即便無甚交談,打從雪之丞一露面,也就坐實了商細蕊與日本軍官的流言,一個唱戲的有什麼社會地位,遇到麻煩居然能夠差遣得動一個日本軍官,兩個人私底下的交情可見一斑了!與商細蕊有仇的同行自不必說,見着商細蕊自己挖了個墳坑往裏跳,那是正中下懷,得意極了。往常替商細蕊辯白的友人,這時候不免暗暗埋怨商細蕊不作臉,你就真有貓膩,也別當衆拿出來現眼呀!白白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與好意!大家各懷心思,統一的對商細蕊抱有看法,出城之後,竟無人與他並行。商細蕊一個人走在前頭,後面拖了好長一段空,也是他自己的腳程快,犟驢追着日頭似的跋涉,鈕白文試圖攆上來,還未發話,商細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不見,不聊,接着就把人甩脫了。他知道人們在怎樣說他,可是,他早已經解釋不清了!
商龍聲默默的跟上去,在商細蕊身邊陪了一段,商細蕊像是沒有察覺,頭也不回。今天的事端由商龍聲而起,是他不該瞞着商細蕊犯險,使商細蕊毫無應對之策,只有自污名譽來挽回絕境。平時衆口一詞地以爲商細蕊任性,孩子氣,不大通人情,每每發生事故的時候,二話不說擔起肩膀的正是這麼個孩子呢!商龍聲欠弟弟的,一生一世也還不清,偏還時不常的拿着兄長的架子責罰商細蕊,他有什麼面目責罰商細蕊?商龍聲心裏的愧痛逼得他眼眶泛紅,喉嚨裏咳嗽一聲,也不管商細蕊聽不聽得見,兀自嗓音沉沉地說:“我在戲上資質平平,怨不得爹對老二用心。那年老二傷得厲害,遠近郎中都說不成了。老二不成了,商家的戲脈要斷了,可巧你就來了。”
商細蕊眼神一動,他想不起來商二郎的面目五官是什麼樣兒,就記得他是個小癱子,屙屎撒尿全在炕上辦,而且脾氣壞得很,常常大喊大叫,鬧得整個戲班不得安寧,又常常痛哭,哭得像狼嚎。商細蕊在戲班不到一個月,商二郎就死了。
“你被賣來戲班子那會兒,看着才四五歲,扯嗓門一哭,半條街都聽得見!雄雞打鳴似的!等擦乾淨臉再問話,那皮肉神氣,口齒言談,渾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還會背論語和唐詩!奇不奇?”
很奇!商細蕊現在可是一首詩也背不出的。商龍聲用力眨眼睛,把淚水抿幹在眼裏:“還不會捏筷子的娃娃,倒能一口氣背下二十篇唐詩。爹高興壞了,說孩子記性好,嗓子好,是喫戲飯的材料。買下你,讓你當老二的替身。可老二怎麼死的?老二是練功夫被爹生生壓斷了腰!這還是親爹對親兒!你替了死鬼老二,在戲班過的什麼日子,更不用說了。這裏面有一半多的罪是替我受的,假如我能成器,老二不必死,你也不必……”商龍聲說到此處,淚水潸然落下,鐵漢子的兩滴淚把商細蕊看呆了神。他知道商龍聲自持兄長的責任,見不得弟弟越過哥哥去喫苦,這一直都是商龍聲的一個心結。商細蕊神情柔和下來,輕聲說:“凡是商家的人,命中註定要在戲上喫點苦,我不怨。”
商龍聲脫口道:“可你不是商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