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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是戚循,安無雪下意識便想轉身回去。 可戚循說的話讓他有些困惑。 賠罪? 道謝? 他仍手持春華,維持着戒備之態,雙眸之中卻閃過一絲空茫。 師弟和玄方不論與他關係如何,終究是曾經同門,會在他死後千年漸改當年態度,他雖然也意外,卻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這些人,能與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淨的結局。 又哪來的什麼道謝賠罪的? 他出來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動手的準備。 安無雪出神怔愣間,方纔跪下那人已經接着戚循的話說:“戚宗主所言甚是。我當日就在北冥劍陣之中,一時眼拙,不曾認出安首座。我修爲不如上官城主,當時只能略盡綿薄之力,給劍陣輸送靈力,無力迴天之際,卻見安首座以身入陣,連擋兩道雷劫。” “此後雷劫結束,我知曉許多真相,寢食難安,已在院外等了兩日……” 對方嗓音入耳,安無雪乍一回神,細細看去。 他瞧見那人腰間掛着的靈囊上繡着齊氏家紋,那日既在劍陣中,想必是齊氏的渡劫修士。 齊氏…… 他入觀葉陣,還遇到過齊氏已經隕落的先人。 原來是這般因果。 應對登仙雷劫時,他記得此人確實在場。 聽上去,似乎是雷劫結束之後謝折風或是上官了了說了什麼。 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說,“盡你之力,救第一城生靈,本就是你們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經承你之責,便不算愧對北冥,來找我說幹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嗎?”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無辜受累的生靈,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罷,或是琅風鳴日,亦或是沒有毗鄰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沒什麼區別。 既如此,那就談不上什麼道謝。 “不、不僅是北冥……” 齊氏仙修已經有些面紅耳赤,“還有我齊氏先輩隕落的原因,族內不知真相,誤把首座當罪魁禍首,直至如今……還有、還有上官公子之死,還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們……” “哦……”安無雪恍然。 原來賠的是這個罪。 他不疾不徐地說:“那似乎和我也沒有關係。我已經不是落月峯首座了,我姓宿,單名一個雪字。” 那人神情一滯。 安無雪沒死的消息傳開之時,兩界中人不知安無雪爲何沒死。 有人覺得是仙尊當時便沒有動手,有人覺得是長生仙無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舉…… 可無論如何,荊棘川之事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安無雪這個名字也確實死了千年。 再怎麼樣,也無可更改。 安無雪既然說了自己叫宿雪,其餘 人越是對着宿雪賠罪安無雪之事,越是顯得當年圍殺可笑。 齊氏仙修果然說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無雪面前,就這麼跪着。 安無雪卻不想受這跪拜大禮,抬手揮出靈力,便把那人強行扶了起來。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該在落月峯還是荊棘川給自己立個墳,對着每個來找他的修士說——“要罵還是要誇,是要跪下大哭一場,還是潑灑狗血大罵一場,都去安無雪墳前自便。” 這些人愛弔唁,便去墳前哭去,對着他一個活人哭,他還打發不了這些人,當真是麻煩。 他怎麼沒早點這麼做? 被他扶起來那仙修還是不願退去,又說:“千年前,北冥齊氏曾前往荊棘川……” 那人一頓,竟是有些沒臉細說。 但此人提到荊棘川,說的是什麼,已經明瞭——安無雪在荊棘川被萬宗修士圍殺,那時他只是經脈被濁氣侵蝕,分明沒有入魔,卻無人信他,只想讓他認罪。 先前照水真相廣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釋了很多細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後,除了離火宗滅門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們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堅信安無雪修濁入魔、誤入歧途。 其他人這時紛紛道:“當年我等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齊氏仙修梗了許久,這才厚着臉皮繼續說:“雖然首座出手,是出於救人本心,但對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齊氏不論仙修還是氏族內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內。雷劫若是落下,齊氏一族怕是難有完卵,首座與北冥諸多仙門有舊怨,卻沒有袖手旁觀,反而以德報怨,我實在是有些慚愧。” 他說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償還當年之過,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這條命去——” 安無雪聽着,再度以靈力攔着那人,不讓那人跪下。 對方已經滿臉通紅、全是愧色,可安無雪眸光輕轉,竟像是聽到什麼幽默之言,勾了勾脣,說:“這位道友……不,不止這位,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說完這話,衆人紛紛面露困惑。 安無雪卻懶得解釋,直接收起春華,也沒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轉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攔。 溫和的嗓音飄入衆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賬,直接朝我拔劍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話音漸行漸遠,安無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衆人眼中。 他分明毫無尖銳之意,卻冷得讓人不敢追去。 那齊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還在思忖安無雪剛纔說的話。 玄方先前不會懂,眼下卻能聽懂。 他嘆了口氣,對那齊氏仙修說:“閣下,首座當年揹負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沒有挽救北冥,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嗎?他一定要救了 北冥、做了什麼,才能配得上一句賠罪,得到爾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剛纔說,齊氏曾參與千年前荊棘川圍殺,並冤枉過首座莫須有之罪,而首座以德報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來此道歉賠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沒有救過北冥嗎?北冥紛亂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終了的嗎?北冥劍陣不是首座主立以鎮壓北冥濁氣的嗎?就算首座天賜玉骨金身,生來就該救亂世於傾頹,但他所做,早就遠超於天道所賜吧?” “怎麼當年齊氏可以不由分說動手,如今卻又這麼容易記得雷劫之恩?” “因爲——” “因爲千年前你覺得理所應當。因爲安無雪拯救天下蒼生是該做之事,只要沒做到最好、沒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便是錯。而如今‘宿雪’沒有這個標尺,那隻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論‘宿雪’做了什麼,只要是做了,都會被人感謝。” 玄方說到這,嗓音一沉,自己也覺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無雪若是沒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連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數了。 可安無雪死了一回,變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謝,做到五成就能輕而易舉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當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麼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話語,終是無言。 玄方字字誅心,那齊氏仙修神色慘然,一句辯駁之話也找不出來。 “我……”他垂頭喪氣,“確是什麼都遲了……” 其餘諸人面面相覷,無言許久。 那齊氏仙修無可辯駁,沒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難當,實在不願意就這樣離去。 他乾脆直接掏出了一塊玉牌,強行塞到玄方手中。 “這是刻了我北冥齊氏家紋的令牌,不論在哪都可號令我齊氏修士。還請玄峯主轉交安首座,讓我等略盡綿薄之力……” 其餘諸人見狀,像是終於尋到了口子,紛紛擠到玄方跟前。 “這是我王氏馭使靈獸用的琴譜……” “還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頭爛額,院內安無雪直接以結界隔絕了外界聲響,終於重回清靜。 他剛回到梅花樹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從何處遠道而來,似是染着厚重風塵。 在觀葉陣前,安無雪若是感受到這符咒所屬者的氣息,怕是會揮手便將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現在…… 他竟是猶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毀了,而是在猶豫要不要聽。 送來這道符咒的人卻生怕他抬手毀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剛到他眼前,他猶豫剛起,謝折風那低沉平穩卻裹着關切的嗓音便傳入他耳中:“師兄醒了?可有不適?傀儡印如何了?靈力有滯澀之處嗎?有什麼缺的?玄方有照顧好你嗎? 我不在北冥,但會盡快回來的……” 安無雪:“……” 他以前怎麼沒覺得師弟這麼囉嗦? 他這回不猶豫了,揮手使出靈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齏粉。 身後傳來一陣輕風,似有靈力波動。 “玄方能攔住其他人,果然攔不住你。”

他沒回頭。 “阿雪。”戚循這樣喊他。 成片的梅花樹下只餘下他們二人,再往裏便是臥房,安無雪已經無處可退。 他與戚循的相見,終是躲不掉。 他上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戚循,對方站在萬宗修士之前,執劍對他說:“安無雪,我和你自此恩斷義絕,你死我活。” 而後他死了。 這輩子第一次見,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對着他這張臉看了許久。 也不知那時,戚循對着“宿雪”,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終於回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紅衣男子,低聲說:“戚宗主。” 戚循雙眸一紅,幾步來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來我沒有得到什麼優待。” 安無雪對他,同剛剛對院外那些仙修,並無區別。 “……你是來問離火宗一事?”安無雪只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不怪我嗎?” “恩斷義絕,你死我活,”安無雪說,“我做到了。我沒怪你,離火宗無一倖存,我也很難過。如果你我易地而處,當時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峯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靜。” 戚循手中摺扇一收。 “無可厚非,也無話可說,是這個意思嗎?” 安無雪無言。 戚循便又說:“你……你死之後,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靈脈看春華劍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從第幾遍開始,我漸漸冷靜了下來,覺得一定有問題。 “可是我實在看不出問題出自何處,就這樣尋了幾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祕境,還上過很多所謂的復生之法的當。” 他故作輕鬆地聳肩道,“真是浪費了我好多法寶。” 安無雪只當是聽別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動作一頓,神情微僵。 他只能說:“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無雪這纔想起來這個日子。 他的生辰其實是故地的遭難之日,最開始他是不過的。 可後來謝折風替他斬斷了這一執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難以放下。 再之後,他開始以平常心對待生辰,年少時會和戚循、秦微還有上官了了,還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峯慶賀。 但後來…… 後來他身邊沒什麼人,便漸漸忘了過。 “……你說起生辰,我倒是想起來了 ——千年前的那個生辰禮,我還是該和你說聲謝謝。”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時,若無春華這一線生機,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悵然道:“我千年前沒告訴你,是想着留個驚喜,可惜後來世事太多,漸漸掩了此事……” “當時你和北冥算是鬧翻,我知你還是會操心北冥蒼生,指不定將來還要來北冥,所以想着讓北冥劍陣認可春華,以防不時之需。” “那都已經是千年前的賀禮了。你如今有什麼想要的生辰禮嗎?” “戚循,”他總算喊了對方的名字,“我連忌日都有了,過什麼生辰呢?” 此言是他隨口而出,既是調侃,也是拒絕。 可對戚循來說,這短短一句話,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語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側,雙手都抓着摺扇,卻連如何開扇都忘了。 他就這麼被安無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沒有來客,也沒有故人。 安無雪終於任性了一回,沒有去想傀儡之禍,也沒有去想這一次次禍亂的根源,就那麼抱着困困,坐在院中發呆。 他足足發呆到了夜晚,又抱着困困去睡了。 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穩。 夜色愈發濃稠。 月朗星稀。 劫雲並沒有給繁盛的北冥帶來多大的影響,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御劍穿梭於夜空之中。 一道道靈光像是交織的流星,將凡世悲喜都飛入夢中。 “……嗚嗚?嗚嗚?” 安無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卻見天色仍然暗着,窗戶開了個縫,外頭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沒有在院中留燈。 困困還在急急忙忙扯着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時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門而出。 困困卻沒跟着出來,一溜煙回到了牀榻上,藏進錦被裏。 “吱呀——” 夜風“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着飄雪與寒梅,拂過他的臉頰。 他的警惕頃刻間化作怔然。 他站在門前,看見滿院堆滿了泛着如星霧般的藍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這滿滿當當的寒桑花遮蓋,瞧不見一點兒空隙。 梅花掛着明月,爲滿地寒桑蓋上一層光影。 師弟站在寒桑花中,回過頭來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爲深邃,卻又藏着期許,只這一眼,他仿若瞧見了當年尚且年少、還未登臨仙尊位的師弟。 他從來不曾見到這般陣仗,陣仗中還站着個謝折風。 “……仙尊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謝折風眸光一閃,居然有些訕訕。 “我聽他們說,北冥人以寒桑花示愛 ,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濃,所以北冥人總以採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爲榮。可我……” 長生仙不畏寒不懼熱,這分明是世人都豔羨之處,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覺着這體質當真礙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許冷意,卻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劍能斬盡天下妖魔,可面對這滿山的寒桑花,最終卻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說:“這裏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站在花海後。 他雙脣輕動,卻不知自己想說什麼。 他當年收過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當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這滿園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經滄海桑田。 都這麼久了。 這麼這麼的久,他已經不再執意了。 他掃了一眼梅花樹下的點點藍光,躲着謝折風直勾勾的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們全摘了?駐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沒有和仙尊鬧嗎?” 謝折風面露茫然。 安無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誰敢和仙尊鬧。 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實是薛氏所屬。 他剛想讓謝折風將這些送還給薛氏,謝折風卻又突然喊他:“師兄。” 安無雪快速眨了眨眼,鴉羽似的睫毛輕顫,抖落方纔掛着的細雪。 身前的人低頭,打開靈囊。 白光一閃,安無雪一晃眼,只見師弟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虔誠地捧着一朵雪白的蓮花送至他面前。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你喜歡歸絮海的雪蓮,可陣中只有第一城,我實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記着,我沒忘。雷劫結束後,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歸絮海……” 琅風城在至西,北冥城緊挨極北境,來回至少兩日。 這人還要善後北冥諸般事宜,安無雪睡了不過三四日,仔細算來,謝折風在劫雲散去後,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這是歸絮海至深處的雪蓮,埋於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護,從未受過罡風之苦,最是明亮。” “師兄,”他說,“生辰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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