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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與不想, 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聖上雖未宣諸於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從未停止一時半刻,只因百姓皆知聖上不入後宮、無新子嗣, 只因朝臣日日可見, 原值壯年的聖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後,是如何白髮暗生,此心已老。
從前的聖上, 閒暇之時,常有宴飲遊園之事,如同古往今來的每一位帝王, 除爲人君擔着江山朝務, 也另有許多個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離去,似將聖上的生機,也帶離了這紅塵人間, 聖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寬和的兄長,一位慈愛的父親, 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爲元弘本人,世間似已無事可牽動聖上的心緒、提起聖上的興致、令聖上真心展顏,聖上從前喜好都已作廢,唯一留下的遊樂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馬沐風。
那駿馬,是曾賜給武安侯的神駿“紫夜”,後又隨永安皇后踏走山河人間三年,被溫太傅帶回京中,聖上以此爲御騎,不僅常騎|乘之,還親自餵養照顧,跟侍聖上的宮人,常可見聖上邊牽馬走在上林苑中,邊對“紫夜”溫言說話,有時引着“紫夜”一同欣賞這四季佳景,有時同“紫夜”講說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近來之事,對待“紫夜”,如待一位故交老友一般。
但,這一老友,亦不可伴陪白首,人有生老病死,馬兒亦然,一年年光陰逝去,神駿終成老驥,難再馳騁,等盡天年,“紫夜”壽終之日,親眼看着馬兒闔上雙目、斷了氣息的聖上,扶着廄木,佝僂着身體,目望“紫夜”冰冷的屍體,沉默許久,忽在凜寒的雪風中,如小孩子一般,失聲痛哭。
人人皆知聖上此心已老,但自這一日起,聖上真似老了,從前英明決斷的聖上,開始忘事,起先是處理朝事時顛三倒四,後來連一些朝臣的姓名,都已記不清楚,太醫院想盡辦法醫治,但聖上的狀況,就是一日日地壞下去,聖上本人自知不可如此誤國,原欲退位爲太上皇,但爲年長的太子殿下勸阻,太子殿下請父皇於宮中安心療養,他只暫代行監國之事。
但,雖說是太子殿下監國,實爲與永昭公主共衛江山,曾經,滿朝文武,皆反對永昭公主參涉朝事,但在一年年的時光流轉中,原先口徑統一的聲音,早隨着公主殿下越發年長,涉朝愈深,而越發分化,一塊鐵板,被永昭公主拆得四分五裂,朝堂上關於公主涉朝的爭論,雖仍聒噪,但那些極力反對的朝臣,也只能聒噪着接受,掀不起大的浪花,以將公主殿下掀下朝堂。
不僅有聖上、太子爲盾,永昭公主麾下早攬有不少能臣,權勢愈盛,在權柄至上、無兄弟父子的皇家如此行事,按理,早該爲太子殿下所不容,但本朝太子殿下偏就縱寵親妹,並不在意。
前朝,是史所未有的太子公主共治,後宮,聖上的龍體,在長久的療養中,不但未能好轉,反而越發惡化,這惡化非指聖上性命堪憂,而指聖上漸將世事越忘越多,每日懵懵怔怔,瞧着似溫相過世的父親,但溫相之父,生前病後是隻記得前塵往事,而聖上,是堪堪忘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餘生的每一日,聖上都在恍怔疑惑,疑惑繡“蘅”的帕子,疑惑繡蓮的香囊,疑惑碩大無暇的明珠,疑惑那一匣又一匣的紅色剪紙,疑惑湘波綠、楓茶糕並不合他口味,卻爲何總想着喝這茶、喫這糕點,疑惑自己爲何總喜歡往御苑清池旁的某株杏樹下跑,摘了杏子扔中人還會笑,但笑彎了脣,又不知在笑什麼,那笑意就凝滯地僵在脣角,如同所有的疑惑,凝滯沉沉地僵在他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