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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比想像中多,她前一晚對於嗟來食與羞恥的想像慢慢被人羣沖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頭騷動起來,原來是有伯伯問可不可以多給兩個,舀鹹湯圓的小葵,他的臉像被冷風吹得石化,也或許是給這個問句吹的。怡婷聽見小葵答,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個人移動,他的沉默像顆寶石襯在剛剛吵鬧的紅綢緞裏,顯得異常沉重,壓在他們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備下多的湯圓,卻也不想顯得小葵是壞人。接下塑膠碗,沒法思考,遞回去的時候才發現多舀了一個,潛意識的錯誤。她回頭看見小葵在看她。
有個阿姨拿了塑膠袋來,要打包走,說回家喫。這個阿姨沒有剛剛那些叔叔阿姨身上颱風災區的味道。之前風災,坐車經過災區的時候她不知道是看還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記得。對,這些叔叔阿姨正是豬隻趴在豬圈柵欄上,隨着黃濁的水漂流的味道。沒辦法再想下去了。這個阿姨有家,那麼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問他們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堅定地對阿姨說,阿姨,我們只有湯圓。只有湯圓。對,但我們可以多給妳幾個。阿姨露出呆鈍的表情,像是在計算湯圓或衣物能帶來的熱量而不能。呆鈍的表情掛在臉上,捧着兩大碗進去帳子了。帳子漸漸滿了,人臉被透過紅帆布射進來的陽光照得紅紅的,有一種嬌羞之意。
思琪好看,負責帶位子、收垃圾。怡婷喚思琪來頂她的位子,說一大早到下午都沒上廁所實在受不了。思琪說好,但是等等妳也幫我一下。
走過兩個街口,回到家,一樓的大廳天花板高得像天堂。進廁所之前瞥見李師母在罵晞晞,坐在背對廁所走廊的沙發上。她瞄了一眼,沙發前的寬茶几放了一碗湯圓,湯圓一個趴一個,高高突出了紅塑膠碗的水平線。她只聽到晞晞哭着說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漢也來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廁所裏照鏡子,扁平的五官上灑滿了雀斑,臉幾乎可以說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說看她不膩,她就會回,妳只是想喫東北大餅吧。大廳廁所的鏡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鏡子裏,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時期的半身畫像。挺了半天挺不出個胸來,她才驚醒似洗了洗臉,被人看見多不好,一個小孩對鏡子裝模作樣,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幾歲了?彷彿小她和思琪兩三歲。李老師那樣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廁所沒看見母女倆,碗也沒了。
沙發椅背後露出的換成了兩叢捲髮,一叢紅一叢灰,雲一樣不可捉摸。紅的應該是十樓的張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誰。灰得有貴金屬之意。看不清楚是整個的灰色,還是白頭髮夾纏在黑頭髮裏。黑色和白色加起來等於灰色,她熱愛色彩的算數,也就是爲什麼她鋼琴老彈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錯的。
兩顆頭低下去,幾乎隱沒在沙發之山後面,突然聲音拔起來,像鷹出谷──老鷹得意地張嘴啼叫的時候,獵物從吻喙掉下去──什麼!那麼年輕的老婆他捨得打?張阿姨壓下聲音說:「所以說,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麼。」那妳怎麼知道的?他們家打掃阿姨是我介紹的嘛。所以說這些傭人的嘴啊,錢昇生不管一下嗎,媳婦才娶進來沒兩年。老錢只要公司沒事就好。怡婷聽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含着眼皮,躡手躡腳,走回大街上。冷風像一個從不信中醫的人在遍嘗西醫療法而無效之後去給鍼灸了滿臉。她纔想到伊紋姊姊還暖的天氣就穿着高領長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膚,還有即將要瘀青的皮膚。劉怡婷覺得這一天她老了,被時間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進她的眼皮,劉怡婷妳不是說要幫我的嗎,等不到妳,我只好自己回來。怡婷說對不起,肚子痛,一面想這藉口多俗,問妳也是回來上廁所嗎。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淚,脣語說回來換衣服,不該穿新大衣的,氣象預報說今天冷,看他們穿成那樣,「我覺得我做了很壞的事情。」怡婷擁抱她,兩個人化在一起,她說,舊的妳也穿不下,不是妳的錯,「小孩子長得快嘛。」兩個人笑到潑出來,傾倒在對方身上。美妙的元宵節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