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着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後來才瞭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裏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裏。她和一維的大雙人牀,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牀,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着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只是笑笑摘下袖釦,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游去欲吻的魚。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李國華李師母領着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妳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長髮,怎麼也不願意剪。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着髮稍玩。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頭指着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致勃勃的樣子。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觀音右腳盤着,左腳蕩下去,蕩下去的腳翹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隨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隨意,自在,如來,這些,妳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穌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好多西洋美術,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啊,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妳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裏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妳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妳們錢先生那麼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國華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李國華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爲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裏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後,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裏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麼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髮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彷彿摸得到裏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髮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乾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麼討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唸書。接着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國中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裏的金扶手上,她們隨着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望後甩,屈着身體,說,「妳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爲上了國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跡,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妳們樓下,剛好我教國文,需要書可以來借。」對。儘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態。這大樓電梯怎麼這麼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她們臉上養着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爲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着想被當大人看待。軟得像母奶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週末她們就被領着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趾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灩灩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爲廢墟羞慚,風景也爲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後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裏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爲是電視機裏有小太監在宣聖旨。晞晞念得喫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拋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瀏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瀏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裏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她們帶着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們很久之後纔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爲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