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福貴的太太家珍說道:「我什麼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思琪她們斜眼發現伊紋姊姊用袖口擦眼淚。她們同時想道:秋天遲到了,天氣還那麼熱,才吹電風扇,爲什麼伊紋姊姊要穿高領長袖?又被電影裏的皮影戲拉回去。不用轉過去,她們也知道伊紋姊姊還在哭。一串門鈴聲捅破電影裏的皮影戲布幕,再捅破垂下來的大螢幕。伊紋沒聽見。生活裏有電影,電影裏有戲劇。生活裏也有戲劇。思琪怡婷不敢轉過去告訴伊紋。第三串門鈴聲落下來的時候,伊紋像被「鈴」字擊中,才驚醒,按了按臉頰就匆匆跑出視聽室。臨走不忘跟她們說,不用等我,我看過好多遍了。伊紋姊姊的兩個眼睛各帶有一條垂直的淚痕溼溼爬下臉頰,在黑暗中影映着電影的光彩,像遊樂園賣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淚痕插進伊紋姊姊霓虹的眼睛裏。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們的心思已經難以留在電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裏議論她。兩個人眼睛看着螢幕,感到全新的呆鈍。那是聰明的人在遇到解不開的事情時自覺加倍的呆鈍。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突然,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黃色燈光投進漆黑的視聽室,兩個人馬上看出來人是李老師。李老師揹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見他的頭髮邊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燈光照成鉑色的輪廓,還有脅下金沙的電風扇風,他的面目被埋在陰影裏看不清楚,像伊斯蘭教壁畫裏一個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輪廓茸茸走過來。伊紋姊姊很快也走進來,蹲在她們面前,眼淚已經乾了,五官被投影機照得五顏六色、亮堂堂的。伊紋姊姊說,老師來看妳們。
李國華說,剛好手上有多的參考書,就想到妳們,妳們不比別人,現在給妳們寫高中參考書還嫌晚了,只希望妳們不嫌棄。思琪怡婷馬上說不會。覺得李老師把她們從她們的女神就在旁邊形象崩潰,所帶來的驚愕之中拯救出來。她們同時產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見伊紋姊姊哭,那比伊紋在她們面前排泄還自我褻瀆。眼淚流下來,就像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鍊,讓她們看見金玉里的敗絮。是李老師在世界的邪惡面整個掏吐出來、沿着縫隙裏外翻面之際,把她們撈上來。伊紋哭,跟她們同學迷戀的偶像吸毒是一樣的。她們這時又要當小孩。
李國華說,我有一個想法,妳們一人一週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當然是說我在高雄的時間。思琪她們馬上答應了。明天就開始。那我隔週改好之後,一起檢討好不好?當然我不會收妳們鐘點費,我一個鐘點也是好幾萬的。伊紋意識到這是個笑話,跟着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種迷路的表情。題目就……最近我給學生寫誠實,就誠實吧。約好了喔,妳們不會想要寫我的夢想我的志願那種題目吧,愈是我的題目,學生寫起來愈不像自己。她們想,老師真幽默。伊紋的笑容收起來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伊紋不喜歡李國華這人,不喜歡他整個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時光。而且伊紋一開始以爲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小資階級去問無菜單料理店的菜單,那種看看也好的貪饞。但是她總覺得怪怪的,李國華的眼睛裏有一種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後,伊紋纔會知道,李國華想要在她臉上預習思琪將來的表情。妳們要乖乖交喔,我對女兒都沒有這麼大方。她們心想,老師真幽默,老師真好。後來劉怡婷一直沒有辦法把《活着》看完。
思琪她們每週各交一篇作文給李國華。沒有幾次,李國華就笑說四個人在一起都是閒聊,很難認真檢討,不如一天思琪來他家,一天怡婷,在她們放學而他補習班還沒開始上課的空檔。伊紋在旁邊聽了也只是漠然,總不好跟鄰居搶另一個鄰居。這樣一來,一週就少了兩天見到她們,餵傷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糧的,她可愛的小女人們。
思琪是這樣寫誠實的:「我爲數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誠實,享受誠實,也享受誠實之後帶給我,對生命不可告人的親密與自滿。誠實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怡婷寫:「誠實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國華的紅墨水筆高興得忘記動搖,停在作文紙上,留下一顆大紅漬。劉怡婷寫得也很好。她們兩個人分別寫的作文簡直像換句話說。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別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隨着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藍筆顫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抬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師搓着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裏直怕,因爲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老師開口了:妳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溼溼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臟在搏動。他有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妳們很喜歡我啊。」因爲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爲了換洗不爲了取悅的、素面的小內褲,內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思琪的嘴在蠕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脣語信號。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着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爲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簾般刺刺的小牙齒。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裏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是從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