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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婷高中畢業之際,只和伊紋姊姊和毛毛先生去臺中看過思琪一次。白色衣服的看護士執起思琪的枯手,裝出娃娃音哄着思琪說,「妳看看誰來看妳了啊?」伊紋和怡婷看到思琪整個人瘦得像髑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鑽。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爲好。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干。看護士一面對她們招招手說,「過來一點沒關係,她不會傷人。」像在說一條狗。只有拿水果出來的時候思琪說話了,她拿起香蕉,馬上剝了皮開始喫,對香蕉說,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怡婷看完了日記,還沒有給伊紋姊姊看。姊姊現在看起來很幸福。
怡婷上臺北,伊紋和毛毛先生下高雄,在高鐵站分手之後,伊紋才哭出來。哭得跌在地上,往來的旅客都在看她裙子縮起來露出的大腿。毛毛慢慢把她攙在肩上,搬到座位坐好。伊紋哭到全身都發抖,毛毛很想抱她,但他只是默默遞上氣喘藥。毛毛。怎麼了?毛毛,你知道她是一個多聰明的小女孩嗎?你知道她是多麼善良,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嗎?而現在她唯一記得的就是怎麼剝香蕉!毛毛慢慢地說:不是妳的錯。伊紋哭得更厲害了,就是我的錯!不是妳的錯。就是我的錯,我一直耽溺在自己的痛苦裏,好幾次她差一步就要告訴我,但是她怕增加我的負擔,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毛毛輕輕拍着伊紋的背,可以感覺到伊紋駝着背骨出了脊樑,毛毛慢慢地說:「伊紋,我不知道怎麼跟妳講,在畫那個小鳥籠墜子的時候,我真的可以藉由投入創作去間接感受到妳對她們的愛,可是就像發生在妳身上的事情不是妳自己,更不可能是她的錯一樣,發生在思琪身上的事也絕對不是妳的錯。」
回家沒幾天伊紋就接到一維的電話。只好用白開水的口氣接電話:「怎麼了嗎?」省略主語,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一維用比他原本的身高要低的聲音說,「想看看妳,可以去妳那兒嗎?」毛毛不在。「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裏?」「我猜的。」伊紋的白開水聲音摻入墨汁,一滴墨汁向地心的方向開花,「喔,一維,我們都放彼此一馬吧,我前幾天纔去看了思琪。」「求求妳?」一維裝出鴨子的聲音。「求求妳?」
開門的時候一維還是那張天高地闊的臉,一維默默地看着伊紋家裏的陳設,書本和電影亂糟糟砌成兩疊。伊紋轉過去流理臺的時候,一維坐在廚房高腳椅上看着伊紋在背心短褲之外露出大片的皮膚,白得像飯店的牀,等着他躺上去。一維聞到咖啡的香味。伊紋要很用力剋制纔不會對他溫柔。給你,不要燙到。天氣那麼熱,一維也不脫下西裝外套,還用手圍握着馬克杯。伊紋埋在冰箱裏翻找,而一維的眼睛找到了一雙男襪。伊紋在吧檯的對面坐下。一維的手伸過去順遂她的耳輪。伊紋偏了偏頭。一維。我已經戒酒了。那很好,真的。一維突然激動起來,我真的戒酒了,伊紋,我已經超過五十歲了,我真的沒辦法就這樣失去妳,我真的很愛妳,我們可以搬出來,想住哪裏就住哪裏,妳可以像這樣把房子搞得亂七八糟的,也可以整個冰箱裝垃圾食物,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好嗎,我粉紅色的伊紋?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伊紋心想,我真的沒辦法討厭他。他們的四肢匯流在一起,沙發上分不清楚誰誰。
一維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剛剛射出去的高潮的餘波還留在她身體裏,他可以感到她腰背規律的痙攣,撐起來是潮是嗯,弓下去是汐是啊。她的手拳緊了浮出靜脈,又漸漸鬆手,放開了,整隻手臂涮到沙發下。一瞬間,他可以看見她的手掌心指甲的刻痕,粉紅紅的。
伊紋像從前來回搬那些琉璃壺一樣,小心翼翼地把一維的頭拿開,很快地穿好了衣服。伊紋站起來,看着一維拿掉眼鏡的臉像個嬰孩。伊紋把衣服拿給他,坐在他旁邊。妳原諒我了嗎?伊紋靜靜地說:「一維,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沒有醒來,我就會那樣失血過多而死吧。離開你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自己對生命其實是很貪婪的。我什麼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經可能把我殺掉,我就真的沒辦法忍耐下去了。什麼事都有點餘地,但是生死是很決絕的。也許在另一個世界,你半夜沒有醒來,我死掉了,我會想到滿屋子我們的合照睜大眼睛圍觀你,你會從此清醒而空洞地過完一生嗎?或者你會喝得更兇?我相信你很愛我,所以我更無法原諒你。我已經一次又一次爲了你推遲自己的邊界了,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嗎?當初提出休學,教授問我未婚夫是什麼樣的人,我說『是個像松木林一樣的男人喔』,還特地去查了英語辭典,確定自己講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堅忍的一種。你還記得以前我最常唸給你聽的那本情詩集嗎?現在再看,我覺得那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記一樣。一維,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報紙上說你直到年末運勢都很好,包括桃花運──你別說我殘忍,連我都沒有說你殘忍了。一維,你聽我說,你很好,你別再喝酒了,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對她好。一維,你就算哭,我也不會愛你,我真的不愛你,再也不愛了。」
毛毛回伊紋這兒,打開門就聽見伊紋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發,立刻感覺到靠枕後有什麼。一球領帶。領帶的灰色把毛毛的視野整個蒙上一層陰影。淋浴的聲音停了,接下來會是吹風機的聲音。在妳吹乾頭髮之前我要想清楚。我看見妳的拖鞋,然後是小腿,然後是大腿,然後是短褲,然後是上衣,然後是脖子,然後是臉。「伊紋?」「嗯?」「今天有人來嗎?」「爲什麼問?」拿出那球領帶,領帶在手掌裏鬆懈了,嘆息一樣滾開來。「是錢一維嗎?」「對。」「他碰妳了嗎?」毛毛髮現自己在大喊。伊紋生氣了,「爲什麼我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我的誰?」毛毛髮現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隻溼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聲說,「我出門了。」門靜靜地關起來,就像從來沒有被開過。
伊紋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覺得什麼都是假的,什麼人都要求她,只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屬於她。
一個小時後,毛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