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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聽姐姐這麼一說也覺得可笑,她也未嘗不能體諒姐姐的心情。姐姐很早就代替母親照料父親和妹妹們,父親去世,妹妹們漸漸長大成人的時候,她又招了女婿生了小孩,和丈夫一起盡力挽回日漸衰落的家運,在四姐妹中數她操勞最多。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接受的是最舊式的教育,至今還保有昔日那種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閨秀的純潔氣質。現如今大阪的中產階級太太們活到三十七歲還未去過東京,簡直匪夷所思,而事實上姐姐一次也沒去過。當然,大阪家庭裏的女孩兒一般不像東京的姑娘那樣外出旅遊。幸子和兩個妹妹也很少去過京都以東的地方。儘管如此,由於有學校組織的修學旅行等機會,三姐妹都曾去過東京一兩次。然而,姐姐老早就承擔起了家務,根本沒有空閒去旅行,另一方面,她篤信天下沒有比大阪更好的地方,看戲有雁治郎[41],下飯館有播半和鶴屋[42],足以令她心滿意足,從來不想去陌生的地方。所以,縱有外出的機會她也讓給妹妹們,自己樂得留在家裏。
姐姐現在上本町居住的也是一幢純大阪式的古色古香的建築。從高牆門進去便是有欞子格門窗的房屋,從大門的土間起到後門,中間穿過一箇中庭,庭中栽有樹木花草,光線微弱,使得室內哪怕是白晝也是昏昏暗暗的,只有擦得光滑鋥亮的鐵杉柱子在暗中熠熠發光。幸子她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年代修建的,大概是一兩代以前的先祖所建,作爲別第和隱居處所,有時又租借給分家和析居另住的族人使用。她們原來住在船場的店鋪裏面,到了父親晚年,時興住宅與店鋪分開,她們才搬來這裏。因此,她們住的時間也不長,不過在幼年時代,有些親戚們住在這裏時,也曾來過幾次,加上父親又是在這裏嚥氣的,所以對這個家有特殊的記憶。幸子察覺到姐姐對大阪故鄉的一片深情中,對這個家的執着恐怕佔了相當大的比重。儘管幸子爲姐姐的古板戀舊感到可笑,但當她在突然聽見這個消息時,也不免大喫一驚,因爲她想到今後再也不能去那個家了。平時,她老愛和雪子、妙子背地裏說那幢房子如何不好,什麼“再也沒有那樣光線差、不利於健康的房子了”,什麼“真不懂住在那裏的姐姐他們是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我們住上三天一準會頭痛”等。不過,從此以後,大阪的家就全然烏有了,也喪失了故鄉的依託之處,幸子自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寂寞感。
說到底,自從姐夫放棄世代經營的祖業而充任銀行職員以來,本就有轉至地方支行任職的可能,姐姐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離開這個家。然而,不論姐姐還是幸子和妹妹們,都從沒想到這種可能性,這便是她們的迂闊之處。不過,在八九年前,曾有一次上司要調辰雄去福岡支行,當時辰雄報告上司,因家庭關係實難離開大阪,寧可不加薪也希望留在現在的職位上,終於得到同意。此後,銀行方面也考慮到了他是世家女婿的身份,好像默認了唯獨他不再調任外地。儘管從未得到明確的認可,但她們卻無形中認定了能夠永遠定居大阪。因此,這個消息對於她們不啻晴天霹靂。這次調動一是銀行高層有人事變動,改變了方針,二是辰雄也希望能晉升,哪怕是離開大阪也成。因爲在辰雄看來,和他同年輩的人都先後出人頭地了,唯獨自己是“吳下阿蒙”,未免窩囊;另一方面,這幾年孩子也多了,生活費用也看漲,由於經濟界的變動和其他原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依賴岳父的遺產過日子了。
幸子十分同情姐姐被迫離開故土的酸楚,自己也對那個家依依難捨,本想盡早去看望姐姐,但是老有事兒纏着,磨磨蹭蹭又過了兩三天。姐姐又打電話來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大阪,已經決定便宜一些租給‘音爺爺’一家來住,順帶也請他們守着這個屋。眼看就到八月了,必須收拾好行裝,我最近每天都趴在倉庫裏。父親去世以後,傢俱、器物都堆積在倉庫裏,看着這七零八落、堆積如山的東西,我一直茫無頭緒,不知從哪兒着手纔好。這些東西中或許有我們不用而你看得上的,你還是來一趟吧。”
“音爺爺”叫金井音吉,是父親以前在濱寺的別墅使喚的一個老爺子。如今他兒子娶了媳婦,在南海[43]的高島屋百貨店幹活兒,他也過上了悠閒的日子,但是自那以後始終還有來往,所以託他們一家子看管家屋。
接到第二個電話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回本家去了。一進門只見中庭那邊的倉庫門正開着,幸子在左右兩扇分開的門口叫了聲“姐姐”朝裏走去,姐姐正在樓上蹲着,頭上包着頭巾,全神貫注地清理東西。正值梅雨季節,倉庫裏潮潤潤的,充滿了黴味兒。姐姐的前後左右,都是碼得五六層高的舊箱子,箱子皮上寫着“紅漆胡桃木腿食案二十隻”“湯碗二十隻”等字樣,旁邊有一個長方形衣箱,箱蓋已經打開,裏面裝滿了小盒子。姐姐小心翼翼地解開盒子的絛帶,把志野窯[44]的點心碟、九穀[45]產的酒壺等等一一檢查後放歸原處,把要帶走的、要留下的和要處置的東西一一分開。
“姐姐,這是不要的?”幸子問她。
“嗯、嗯。”姐姐心不在焉地答應着,一雙手忙個不停。幸子忽然看見姐姐拿出來的箱子裏有一方端硯,馬上想起了當年父親被蒙哄買下它時的情景。父親這人對書畫古玩毫無眼力,卻有個毛病,認爲無論什麼東西只要價格高準不錯,經常被人糊弄買下一些毫無價值的貨色。這方硯石也是一個經常來往的古董商送來的,開口要價幾百元,父親二話沒說就買下來了。幸子當時正好在場看見,幼稚的她心裏在嘀咕:一塊硯石值那麼多錢嗎?父親既不是書法家也不是畫家,買那玩意兒幹什麼?更糊塗的是和這方硯石一起,他還買了兩塊治印的雞血石。父親一位摯友,擅長寫漢詩的醫學博士,不久就到花甲壽辰,父親準備選一些祝詞刻在印石上贈以慶賀,誰知那篆刻家卻把石頭退回來了,說是非常抱歉,石頭有雜質,不宜雕刻。但這又是花了大價錢買下來的,捨不得丟,就長期收藏在一個什麼處所,後來幸子也見到過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