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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的問題來了。方夢白想到自己曾幫盧叔叔的母親擺茶攤,便說,我每天放了學就擺茶攤,一分錢一杯。白長山說,賣茶能賺幾個錢?怎麼夠你生活?方夢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來了,盧奶奶整天擺茶攤,一天也就收入三兩角錢,自己說是放學後擺攤,那點收入,怎麼可能夠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繼續往下編,說,有時,我也去撿點廢品賣。白長山說,一個月能喫上一次肉嗎?她說,媽媽的同事,有時會送我一些東西。他說,孩子,你過得這麼苦,那些錢你爲啥不用呢?你讓叔叔心疼死了。她笑着說,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白長山請了假,帶方夢白去沙坪島公園遊玩。沙坪島是松花江上的一處三角洲,在當地名聲很大,早已經成爲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處。而實際上,島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築非常少,即使是公園,也沒有太多的景點。方夢白一心記着母親以及自己入學的事,興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長山卻是興致勃勃,一個勁地對她說,上次你們來,你媽不肯出來,沒有帶她到沙坪島上看一看,想起來就後悔。方夢白說,其實,當時她根本不可能出門。白長山問爲什麼,她說,不久前,她被紅衛兵批鬥了,剃了陰陽頭,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面走,擔心紅衛兵會取下她的帽子。
聽了這話,白長山愣了半天。方夢白擔心他會沿着這個話題往下問,指着不遠處的江說,那就是松花江吧?白長山說,是啊,所以,白河和寧昌有一個相同的別名,叫江城。方夢白不希望他回到那個話題,儘量讓他說些別的話。她說,聽媽媽說,你曾經去過寧昌?那是什麼時候?他說,他參加了第四野戰軍解放寧昌的戰鬥。原先以爲,白崇禧會在寧昌打一場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準備。結果,寧昌外圍打了幾場小仗,白崇禧帶着軍隊向南跑了。白長山在寧昌駐紮的時間並不長,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汽車上,駕駛着汽車,運送着武器彈藥到處跑。
儘管方夢白一直避免這個問題,到了晚上,白長山還是將這個問題擺在了她的面前。從松花江返回城裏,在餐廳喫過晚飯,兩人一起回到她的住處。白長山坐在她的面前,以極快的速度抽完了兩支菸,然後單刀直入問她,夢白,告訴我,你媽是咋死的?方夢白的心猛一緊,這一刻終於來了。
她說:“被造反派整死的。”
他說:“我知道。我是想讓你告訴我詳細情況,只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好嗎?”
無路可退,她只好胡編亂造。她說,一九六七年,他們那裏武鬥鬧得很厲害,打死了很多人。後來組建革委會,彭陵野原來的一個手下爲了自保,把彭陵野僞造中央文革小組來信的事報告了。這件事被定爲反革命案件,我媽也被抓了起來。過了幾天,造反派來了兩個人,見了面就問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兒嗎?我說是。他們說,你媽讓我們來帶你去見她。我說,我媽在哪裏?他們說,等一下你就可以見到了,跟我們走。
接下來的講述,全都是她臨場發揮,現編的。有關見到屍體的細節,她說不出來,只好將那個夏天在街上見到一個死人的情況說了。那個人是一個女人,也不知是怎麼死的,棄屍街頭,身上卷着一牀破草蓆。很多人圍着看,竟然沒有人收屍。到了下午,也不知怎麼搞的,破草蓆完全掀開了,屍體竟然是渾身赤裸的。身上傷痕累累,難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膚。有人說她是走資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對,說看上去她只不過十幾歲,哪裏可能是走資派?方夢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說過是在母親被關押的地方見到母親屍體的。那封信是母親說一句她寫一句,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她自己也沒太用心。將這個故事編出來後,她才意識到,如果白長山問仔細一些,事情一定會穿幫。
白長山根本就沒有推敲她所講事情的真實性。那個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許對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時竟然暴屍街頭,他悲從中來。方夢白正在講述的時候,感覺白長山的神情有異,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頭微微向上仰着,嘴張開。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個大大的噴嚏,卻又半天打不出來。方夢白全身一緊,似乎在幫着他使勁。過了幾十秒鐘,突然一聲驚天震地的長號。不是噴嚏,而是哭聲。白長山忍不住,大哭出來。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幾聲,身子一軟,整個人從凳子上溜下來,坐到了地上。他雙手抓着衣領,哭着說,妹子,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夢白的心,被他的哭聲緊緊地揪住了。從他的哭聲中,她感受到了他對母親的愛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這麼多年過去,這種愛還沒有絲毫消失。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是一個經歷了血與火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可他現在流了,那只是因爲這淚在他心中壓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她的哭和母親是否死了無關,只是哭他們的這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