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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方子衿差點昏過去。上次他鬧得一家人沒面子,她還替他着想,認爲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愛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這樣一個小男人,她真想一頭撞死算了。自己這一生,苦苦地追求愛情,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回報?
歷經磨難的三十五年愛情,從這麼一個狹小的縫隙迅速流走了,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他們買了一大堆菜,原是想豐盛地過一個節。此刻,方子衿再沒了一點興致,回到家,將菜往冰箱裏一放,草草地炒了兩個菜。白長山還在喝酒,方子衿喫了幾口飯,放下碗說有點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來喫飯了。白長山端起酒杯,說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然後將酒杯湊到嘴裏,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潤,別的不說,單是這酒,全都是別人送給方夢白的好酒,特意給他留着的。
出了門,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汽車在她的身邊匆匆而過,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雲,輕盈地飄到汽車的前面,然後像最完美的夢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種綻放的情景,那或許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這一生,沒有盡情舒展地綻放過,也許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適的?除了撞汽車,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最快結束自己的生命,並且綻放最後的美麗?她是醫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藥,那是一種很安寧的死亡方式,沒有痛苦,甚至沒有知覺。可那樣的死亡太安靜了,太悄無聲息了,一點都不美麗,她不喜歡。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她走進了荔枝公園。全國的公園都是要收門票的,荔枝公園是個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園。公園裏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還是人工湖,湖水很綠,四周是茂盛的熱帶植物。湖的中間有一座拱形橋,橋拱很高,從一端引橋往上,有一種向雲天高處走的感覺。看到那座橋時,方子衿便想,站在橋的頂端,站在藍天白雲之間,縱身往下一躍,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採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這些花走向橋的頂端,然後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擁中翩然落下,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絢麗?
公園裏有很多花,許許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開得自由爛漫。這裏是花的國度,是花的樂園,是花的自由樂土,她們開得舒展、個性而且豔麗。她沒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橋的頂端走去。可是,橋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高,站在橋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風中泛起細密的波紋,她想象着自己從這裏飄落而下,身體反襯在那細細的波紋之中,最後綻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讓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溫柔的水中,就像嬰兒躺在母親的羊水裏。這或許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儀的一種,也是最美麗的一種。可她也有些擔心,這橋畢竟不如想象中那麼高,加上水的緩衝作用,她從這裏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麗可能全都實現不了。
夜幕降臨了,深圳這座新興城市,靜靜地躺在萬家燈火之中,展示着另一種美麗。站在橋上的方子衿於是有了另一種想象。如果自己能夠變化,哪怕能變成這萬家燈火之中的一盞小小的燈,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燈沒有思想,不會索取,不懂得空虛,也不需要愛,只是付出。付出是美麗的,也是幸福的,得到卻是一點都不美麗,甚至是負擔。方子衿的臉上掛着幾滴清淚,彩色的燈光投向這張曾經青春曾經美麗的臉,死亡般的肅穆中閃爍着珍珠般的晶瑩。
一位母親牽着一個小女孩從她身邊經過。小女孩對她說,阿婆,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方子衿猛地驚了一下,對孩子說,沒有,沒誰惹我生氣,我只是想在這裏吹一吹風。這風吹着多舒服。那對母女走了,方子衿卻站在那裏發愣。小女孩的一聲阿婆將她叫醒了。是啊,在她的意識深處,自己和二十多歲是沒有區別的,可實際上,她已經是五十五歲的人了,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五十五歲是人生的一道坎,退休坎。人一旦退休,還有什麼?至少也是表明已經進入晚年。晚年,一個女人的晚年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生真是可悲,她連青春歲月都還沒有享受呢,眨眼間就到晚年了。自己的悲劇,是不是因爲不服老?是不是因爲心理上一直處於青春初放時節所致?人生的許多道理,真的是太深奧,在此之前,她甚至都沒有仔細想過,生命就已經走向了日暮。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白長山早已經睡下了,臥室裏傳出如雷的鼾聲。她洗過澡,走進客房睡下了。第二天,她起得晚,白長山已經做好了早餐,留下一張字條去早鍛鍊了。擔心他隨時會回來,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喫完早餐,留下一張條子,走出家門,再次到了荔枝公園。
十月是南方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空氣乾燥,溫度宜人。方子衿坐在公園的草坪上,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太陽最後一縷光線消失的時候,她總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這段感情曾經是她和白長山的血液,而她終於發現,那其實不是血液而是一些含有酒精的液體,因此纔有如此的幻滅感,纔會有立即死去的衝動。然而,對於自己是酒精液體,對於白長山,仍然是血液。王玉菊是一個漂亮女人,最初是非常愛他的。他們門當戶對,無論哪方面,他們都很配。如果沒有自己的存在,他和王玉菊的這一生,一定會非常幸福。他將到手的幸福斷送了,以類似於虔誠和瘋狂的心理,執著於這段情,這段情成了他生命的維繫,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後力量。這股力量一旦失去,也就是徹底毀掉了他生命中最後一線希望,那時,他還能活嗎?自己已經被這段情抽空了,她不能再抽空他,不能讓他死在這段情上。即使再難,她也要努力控制自己,讓他在深圳的日子成爲他一生中最美麗幸福的日子。
想通之後,她走出荔枝公園,在紅嶺中路攔住一輛出租車,趕回家裏。白長山已經做好晚飯,坐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她說,你喫過沒有?他說,飯已經做好了,等你回來呀。她說,我的事多,你自己先喫嘛,不必等我的。他說,反正我也沒事,下午喫得晚,不餓。說話間,他將菜擺好了,給她盛了一碗飯,拿出酒,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不看他,端起碗往口裏扒飯。他往她碗裏夾了一塊肉,說,嚐嚐我做的瓦塊肉片,這是東北的名菜。如果是以前,即使是再難喫的東西,有他這份情,她也會甘之如飴,可現在,那塊肉一直擱在她的碗裏,趁着盛飯的機會,扔到了廚房的垃圾袋裏。
白長山還在喝酒。她站起來,說,你慢慢喝,我要去查一點資料。他說,你去吧,又不是外人。她甚至沒看他的臉,直接從他背後走過,越過客廳,走進書房,隨手將門關上,打開空調,從書架裏抽出一本書,坐在椅子上,將書攤在兩腿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