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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所有這些誘人的東西之外,還有弗雷德。我們都愛上了弗雷德。我姐姐會爬到他的大腿中間,宣稱他是她的男朋友,等她長大了就要嫁給他。接着她會讓弗雷德把報紙上的連環漫畫念給她聽,一邊惡作劇地逗他,要把菸斗從他的嘴裏拔出來,或是把他兩隻腳的鞋帶繫到一起。我也有相同的感受,但我知道,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姐姐已經說了弗雷德是屬於她的:她總是說到做到。而且她也討厭我做她口中的跟屁蟲。於是貝蒂在煮咖啡的時候,我就會坐到早餐角里其中一把雕花的鐵質椅子上,看着客廳沙發上的姐姐和弗雷德。
弗雷德身上就是有一種吸引力。我的母親——她並不是個賣弄風情的女人,反倒會爲智慧所傾倒——有他在場的時候也會更加活躍。甚至連我父親都喜歡他,偶爾會和他一起喝杯啤酒,在他從城裏回來的時候。他們會坐到貝蒂的黃色藤椅裏面,在弗雷德家木屋的門廊上,一邊拍打沙蠅,一邊討論棒球賽的比分。他們很少談到工作。我不確定弗雷德做什麼工作,不過是在一間辦公室裏。我父親在“弄牆紙”,母親說的,但我從來都不太清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們說起戰爭的時候更加激動人心。父親因爲背疼的毛病無法參軍,他爲此耿耿於懷,可弗雷德曾經在海軍服役過。他從來都不多提,雖然父親總在鼓勵他講吓去;但我們從貝蒂那裏聽說,他們兩個是在弗雷德走之前訂婚的,他一回來就完婚了。那時貝蒂每天晚上都給弗雷德寫一封信,每星期去寄一次。她沒有說弗雷德多長時間回一次信。讓我父親喜歡的人並不多,但他說過,弗雷德可不是笨蛋。
弗雷德似乎沒有主動表示過友好。我覺得他甚至也不算特別英俊。問題是,儘管我能想起貝蒂的每一根頭髮和每一粒雀斑,我卻記不住弗雷德的模樣。他有深色的頭髮和一隻菸斗,還有,如果我們一直纏着他,他就會唱歌給我們聽。“蘇城的女孩你叫蘇,”他會唱,“紅頭髮,藍眼珠,我願用我的馬,我的狗,來換你……”[7]或者,他會對着我姐姐唱《美麗的棕色眼睛》[8],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我的是水藍色。這讓我傷心不已,因爲歌裏有一句詞說,“我再也不會喜歡藍眼睛了。”聽上去就像是終審判決,今生今世都無法得到弗雷德的愛。有一次我哭了起來,更糟的是我無法對任何人解釋到底出了什麼事;只得羞愧難當地忍受弗雷德半開玩笑的關心和姐姐的鄙夷,而最難堪的是在小廚房裏讓貝蒂安慰。說難堪是因爲貝蒂不能很好地意識到連我都能一眼看出的情況。“別理他,”她說,已然猜到我的眼淚與弗雷德有關。可偏偏是這條忠告我沒辦法做到。
弗雷德就像一隻貓,其實連走開兩步給你讓一下路都不肯,母親後來這麼說。所以真是很不公平,人人都愛弗雷德,卻沒人喜歡貝蒂,儘管她那麼親切友善。是貝蒂一直在門口迎接我們,邀請我們進去,和我們交談,而弗雷德則歪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做曲奇餅乾和奶昔給我們喫,還允許我們把烘焙時拌料的碗舔乾淨。貝蒂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大家有口皆碑,但是根本沒有人會這樣評價弗雷德。舉個例子來說,弗雷德很少會有笑容,而且他只有說粗話的時候纔會笑嘻嘻的,大多都是在對我姐姐說。“又喫撐啦?”他會說,“嘿,肥褲子。”可貝蒂從來不說那樣的話,她總是笑容可掬的。
弗雷德叫她貝蒂·葛萊寶[9]的時候——他每天至少這麼叫一次,貝蒂總是笑盈盈的。我不明白她爲什麼笑。應該是一句讚美吧,我心想。貝蒂·葛萊寶是著名的影星;弗雷德和貝蒂的廁所牆壁上用圖釘釘着她的一張照片。比起我們自己的廁所,姐姐和我都更喜歡弗雷德和貝蒂家的。他們的廁所窗戶上裝了窗簾,不像我們家,還有一個小木盒和一把配套的木勺,用來舀鹼液[10]。我們家只有一個紙箱和一條舊毛巾。
其實貝蒂長得並不像貝蒂·葛萊寶,後者金髮碧眼,也不像我們的貝蒂那麼豐滿。不過,她們兩個都很漂亮,我自忖。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句話其實非常殘忍;因爲葛萊寶是以她的兩條長腿出名的,可是我們的貝蒂,她的腿從腰部開始一路向下,沒有曲線,沒有停頓,一直插到腳面上。那時候它們看起來好像就是一雙很普通的腿。坐在小廚房裏的時候,我經常看見貝蒂的腿,因爲她穿着露背繫帶的上衣和短褲,黃圍裙圍在外面。不知道爲什麼,貝蒂就是沒辦法把她的腿曬成小麥色,儘管她花了好長時間坐在藤椅上鉤花編織,上半身躲進門廊的陰影裏,兩條腿卻伸出來曬着陽光。
父親說貝蒂沒有幽默感。我完全不明所以。你要是給她講個笑話,她總會捧腹大笑,即使你把內容搞錯了也沒關係,她自己也會說笑話。她會在紙上寫印刷體的“BED”這個詞,把E寫得比B和D小一些,也粗一些。“這是什麼呢?”她會問。“是BED裏面的小黑E。”她第一次告訴我這個笑話的時候,我沒有聽懂,她只好解釋給我聽。“就是小黑人。”[11]她說,略微齙出的牙齒閃着詼諧的光。我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雖然從河對岸就能看到,一排鬱鬱蔥蔥的綠樹漸漸向西,消失在蘇必利爾湖的湛藍之中,我唯一見過的黑人都是連環漫畫裏的角色。有八號球[12],泰山裏的非洲居民,還有洛薩,在《魔術師曼德雷》[13]裏披着一張獅子皮的洛薩。我看不出他們和“bed”這個單詞有什麼關係。
父親還說貝蒂一點也不性感。母親倒好像一點不擔心。“她是個非常好的人,”她會自信滿滿地回應,或者就說,“她的皮膚很好。”母親和貝蒂不久就開始合作一項計劃,好讓儲存食物更加容易一點。雖然戰爭結束了,但大多數人家的“勝利花園”[14]還在,而七八月份本就應該用來加工水果蔬菜,醃得越多越好。母親的花園打理得半心半意,就像她做的大多數家務活一樣。挨着廁所的一小塊地,南瓜藤和一叢盤根錯節、茂盛瘋長的番茄,還有幾行歪歪扭扭、發育不良的胡蘿蔔和甜菜糾纏在一起。我們聽母親說起過,她的才能全在於人。貝蒂和弗雷德連花園也沒有。弗雷德是不會到花園幹活的,而如今再想起貝蒂,我覺得一個花園的工程對她來說太浩大了。不過,弗雷德進城去的時候,貝蒂讓他買了許多草莓、蜜桃、豆莢、番茄和康科德葡萄[15]回來,裝在一隻只六夸脫[16]的籃子裏;她還說服母親放下她自己的花園,加入她盛大的果醬製作大會。
煮果醬的時候,母親那個燒木柴的廚竈熱得讓人受不了,而貝蒂的電爐又太小了;於是貝蒂就找來了“小夥子們”,她是這麼稱呼弗雷德和我父親的,把一直閒置在她家廁所背後生鏽的那個竈臺架了起來。他們把它搭在我家的後院裏,而母親和貝蒂會坐在我們家廚房的桌子跟前——桌子已經給搬到了外面,削皮,切片,聊天,貝蒂圓圓的臉頰就像做針線活時插針的墊子,因爲高溫變得更加緋紅,母親頭上裹着一條五彩繽紛的舊頭巾,看上去像個吉卜賽人。煮果醬的水壺在她們身後汩汩地冒泡,熱氣騰騰,桌子的一頭,不斷增加的一排又一排皇冠果醬瓶[17]倒扣在一層又一層的報紙上冷卻,有時還會裂開或是破口。姐姐和我遠遠地待在一邊,不想因爲太過顯眼而被叫去幫忙,卻又覬覦那些空了的六夸脫水果籃。我們可以把它們用到祕密基地裏,我們覺得;雖然一直不確定能幹什麼用,但它們能正好裝進那些柑橘木箱裏。
貝蒂的果醬製作大會期間,我聽說了許多關於弗雷德的事:他喜歡喫哪種做法的雞蛋,他穿多大的襪子(貝蒂很擅長編織),他在辦公室工作得如何,餐桌上他不肯喫的東西。弗雷德嘴巴很刁,貝蒂眉飛色舞地說着。除了弗雷德,貝蒂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可講,每當貝蒂在場的時候,就連我那已經無數次聽人吐露心聲的母親,也更多地用抽菸取代說話。傾聽那些不幸的故事都比忍受貝蒂滔滔不絕、雞毛蒜皮的快樂要容易一些。我開始覺得,或許我並不想嫁給弗雷德。他在貝蒂的口中徐徐鋪展開來,就像一長條溼噠噠的報紙,從頭到尾印的除了天氣還是天氣。姐姐和我對襪子的尺寸都不感興趣,貝蒂那些雜亂又乏味的細枝末節,讓弗雷德的形象在我們眼中一落千丈。出去玩的時候,我們不再經常往弗雷德和貝蒂家跑,而是更多地待在祕密基地裏,基地在一塊沿河的空地上,一片低矮的橡樹林中間。我們在那裏玩情節複雜的遊戲,主角是魔術師曼德雷和他忠實的助手洛薩,用洋娃娃充當輕易就能被催眠的敵人。姐姐總是演曼德雷。玩膩了,我們就會穿上泳衣到河邊去踩水,一邊等待經過的渡船,一邊把橡子扔到河裏,看它們要過多久纔會被水流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