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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發現,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見他。我得承認,最近我並沒有多麼想念他。我腦袋裏面負責“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裝上了一層厚厚的隔音玻璃。沒有了聲音,甚至沒有了鮮活的觸覺。每一種情感從腦子傳遞到心裏的時候,都變成了“應該這樣”,卻不是“就是這樣”。所以,當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臉,我想我應該高興,我應該辛酸,我應該走過去緊緊地跟他擁抱,應該在這樣的擁抱裏心生蒼涼地覺得我們是相依爲命的,應該在這樣脆弱又強大的,同舟共濟的感覺裏流下一點滾燙的眼淚。事實上,我的確是這麼做的,但是,僅僅是“應該”,而已。
他的雙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體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有點不想讓他碰我。我說:“你現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搖頭:“不想看見他們,看見了也是……”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間打住了。其實我知道他想說“看見了也是吵架”之類的話,他不用隱瞞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象。“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着,也許他投想到我眼睛裏會有猶豫。
“不好。”我想起來媽媽現在的樣子,想起來我們家裏每個人強撐出來的生活——只要是律師打夾的電話,爸爸立刻以一種近似粗暴的眼神掃一眼大家,意思是讓所有人保持安靜,然後用一種可以說是“恭順”的樣子把電話拿起來,說得最多的話便是“是的”“對”“您說怎麼辦”……有一回北北在這個時候突然尖叫了一聲,爸爸當時丟過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沒有嚇到北北,總之是嚇到了我—因爲那太像童年時候我記憶裏的大伯。我頓時理解了其實一個家裏的暴君心中往往懷着不可思議的屈從和卑微—爸爸過去不是這樣的。至於小叔,上週學校正式通知了他,這個學期暫停他所有的課,不過工資還是照發——說是這個決定只是爲了考慮“社會影響”。小叔現在倒是有很多時間跟我們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對爸爸的時候,越來越像個因爲惶恐,所以只要周圍的大家開心,他就可以跟着開心的孩子。還有明顯憔悴下去的陳嫣,以及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流露疲態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種一如以往的火熱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壓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語氣,她說話時候的手勢——似乎都在隱隱地暗示我們:誰要是脆弱,誰就滾蛋。
我不想讓他看見所有這些。別對我說什麼我和他現在本應親密無間毫無隔閡,正是因爲我愛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恥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釋我覺得羞恥—因爲這種解釋本身就很像是撒嬌。所以我只好說:“你要是來我家裏,又不想讓你家裏知道,這樣會讓我爸很爲難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媽說你回來了,總是有點不好的。你說對嗎?”
他爲難地點點頭:“說得也是。”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裏?我可以告訴姐姐……”然後我突然頓住了,笑笑,“不對,那兒已經被賣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親了一下我的臉:“別擔心我,我去朋友那兒住。我待不了幾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們最終又去了那間小旅館。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做這種事,是不是很壞的。我們纏繞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身體很涼。某個瞬間裏,我想我變成了一條藤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牀單裏面。根系很深,穿透牀板,彎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頸,想把我採摘起來,他不知道這自牀單就是我的土壤,離開了,我會死。我似乎是應該爲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奮戰,跟他糾纏,在這過程中顧不上在意白己傷痕累累,顧不上在乎自己目毗盡裂。不過最後,我好像還是死了,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歸於盡。
他抱緊了我,他的身體悶悶地壓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時常做的噩夢,不過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頭髮,算是回應了。“別害怕,知道嗎?”他說話的時候,如果抬起頭來看看我的臉,就會知道,我在哭。“都會過去的南音。眼下的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會分開,你相信我。”
我輕輕地推開他,赤着腳走下了牀。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替言過後,開始期待熟睡降臨。“你去哪兒?”他問。我沒有回頭:“去洗澡。”